――我希望你活著,希望你活下去,帶著我送給你的記憶,得到這世界一直以來虧欠於你的幸福。

 

長命燈

 

 

張起靈站在一棵不會開花的樹前。

那是一棵靜幽地生在深淵中的枯木,以青色的枝枒托住願望向上蔓生,明明無花無果,卻仍妖異絕豔,鼓動著人們向它傾吐,把對「生命」的一切渴望全盤托出,而作為交換,將許願者所有的「存在」剝奪。

張起靈凝目地看著,然後靜靜地,跪了下來,將手放在青銅樹的枝幹上,感受這棵樹逐漸微弱的脈搏。

青銅樹以人們的願望為滋養,而這株為張家世代所看守的青銅樹早已遺忘了願望的滋味。這樣下去,你便要死了,終於。張起靈默默地在心中對青色的樹木說道:你就要死了,跟我一樣。

幽暗的光線之中他抬頭望向這棵不會回應他的樹木,滿目枯枝,唇邊的線條猛然勾起,閃過腦海的是張家世代背負的命運,自己因流離而遺失的歲月,曾經走過的道路,想要記得而早就忘記的那些人,最後留在眼前的是、唯一刻在心上的、天真無邪的笑意──思緒就在那張笑臉前緩慢地停滯,升起的是微弱的懷念想念眷戀渴望逼近痛楚、張起靈所不能明白的種種情感就在一刻全部襲來,以為很輕很暖卻很重很沉,在思念流到心臟的時刻瞬間加速,崩壓傾塌。

『如果你消失了,至少我會發現。』

是誰曾經這麼對他說過。張起靈一時竟想不起那人的名字,想不起他的臉孔,只能記得那爽朗到刺目的唇邊線條輕輕地開闔,『小哥,一切都結束了,跟我回杭州吧。』

『我帶你回家。』

手拉住了他帶著些微的溫度。

明明他是一個沒有家的人。

以為自己什麼也沒想卻又感覺到呼吸困難,掌下的樹木就像是起了感應一般亮起,一片刺目的青色流光劃過他的眼前,幾乎要幻化成誰的幻影。

很久很久以前,張起靈就已經忘記了願望的滋味,因為他並不渴望「生命」,自然也談不上「存在」。但卻曾經,有著一個人說會帶他回家,而在那零點一秒的時間,張起靈想對他說好。

後來的張起靈才恍然地想通那或許就是一種願望。曾有短到眨個眼便消逝的時刻,張起靈想要對他說好,想要握住那雙手,越過千山萬水,冬春夏秋,落腳在一家昏暗的小店,店主的案邊點著一盞昏黃的燈,火光搖曳願誰長生。

模糊記憶裡的嗓音滿是沙啞與絕望,幾乎已經是哭音,『小哥,你究竟想要些什麼?』

而張起靈以冰冷到寂寞的嗓音觸碰那人的臉孔,輕輕地說,『解脫。』

 

 

杭州的細雨濛濛總如一首詩,或是一首灰色的哀歌,綿綿密密潮濕了胸懷,讓人懶洋洋地提不起勁。

吳邪踏入茶館的時候正是下雨的時刻。

這是一家地處有些偏僻的小茶館,室內沒開燈。吳邪抬眼一掃,只見幾張小桌幾張小凳,牆邊設了張掌櫃專坐的櫃臺,此外一無長物。角落放了幾盞燭臺,燈火闇熄,燈心浮在油中,上面已經蒙了一層薄薄的灰,窗外射不進陽光,下雨的濕氣將受潮的氣味帶入鼻腔,滿目蕭索。

櫃臺邊正有個人在收拾東西,聽見吳邪踏進的腳步聲,抬眼一看,猛地開了燈,「誰啊?客人嗎?今兒個關門啦,不做生意。」

透過燈光,吳邪看起那人的臉孔,是一名長相不甚出奇的中年男子,此刻正皺著眉頭打量這位晚來了幾步的青年,開口的嗓音有一點古怪的沙啞。

吳邪悠閒地一隻手插在褲袋裡,笑笑,「沒事,我不是來喝茶的,請問你們老闆在嗎?」

「老闆?」中年男子站起身,身材看起來有幾分駝,「老闆這幾日都沒回來呢。」他的目光中透出一點懷疑,「你們什麼關係?該不會是老闆跑路了你來討債的吧?」

「我是你老闆的姪子。」

聞言,中年男子忍不住嗤笑一聲,「姪子?老闆要是能有這種一看就是個有錢公子哥的姪子,會開這種小破店?」他揮了揮手,「算了,不管你們之間有什麼,我下班了。你自個兒在這慢慢等吧。」

話畢,他揣起桌上的一個小包,就要往後堂走去,吳邪連忙伸手攔下他,被狠瞪一眼。

「幹什麼!」

吳邪也只是無所謂地笑笑,「三叔,您老別再裝了。我是有事來找你的。」

那中年男子用一種這人莫非是失心瘋的眼神望著他,「……我可沒錢給你,老闆欠的債不關我的事,叫我叔也沒用。」

吳邪完全不為所動,「人皮面具的邊沒黏好,脖子下面翹起……」

話語還未完結,那中年男子的右手下意識地微微一抽動,雖然動作極輕,卻分明落進了吳邪的眼中,中年男子略微一愣,看向吳邪,而吳邪露出就像是他二十歲時最常出現的那種、小聰明的微笑,笑出嘴邊的虎牙。

「嘿,漏餡了。」

那中年男子啐了一聲,慢慢地站直了身子,抬眼看向吳邪,整個人一下子從剛剛一副有點平凡猥瑣的模樣變得逼人而老練,恰如猛然出鞘的刀鋒,開口的嗓音也不再是一絲含混沙啞的古怪,而是吳邪早已聽得習慣的低沉男聲,緩緩地道,「我可的確不是你三叔,否認又怎麼了?」

「那就叫解叔。」

「少順著竿兒爬,哼。」解連環低哼了一聲,與不留情的話語一同迎上去的還有一把鋒利的小刀,不知何時出現在他的左手上,猛力架上了吳邪的頸邊,「我可是已經說過了,下次再見到你,鐵定殺了你。」

吳邪的眼睛眨也不眨,一直藏在口袋中的右手猛地伸出,往後一退,一檔、一格,解連環的小刀就飛了出去。然後兩聲「咖咖」聲在室內響起,吳邪拿著上膛的手槍對著解連環,唇邊的笑可始終沒收過,「解叔,別動怒,是二叔叫我來找你的。」

「……啐,吳二白,就知道找我麻煩。」

解連環臉色變了變,右手揚起,本來扣在他掌心的一柄小刀穿透了吳邪的手槍,將之釘在牆上,若不是吳邪縮手得快,此刻手指已給削掉兩根,「少拿著槍對我,沒禮貌,而且憑你那破槍法、你以為你是潘子不成。」

吳邪唇邊的笑意終於是收了收,轉為苦笑,而解連環看也不看他一眼,哼了聲往後堂走去,「還不跟上來,小混蛋。」

 

 

小茶館不過掩人耳目,解連環「啪」地一聲按開了後堂的燈,吳邪才發現裡面是間收拾整齊的小房間,家具全都散發著溫潤的木香,矮桌躺椅靠墊無所不備,忍不住在心下暗嘆他解叔畢竟是公子哥兒出身,就算外面再亂,自己住的地方畢竟還是舒適的。

解連環一把坐上躺椅,示意吳邪坐上對面的扶手太師椅,從懷中挑出根菸點燃,吸了一吸,放鬆了皺緊的眉頭,這才開口,「你來找我幹什麼?」

「……沒什麼,來看看解叔你過得好不好。」

「狗屁。」

「不,我是真的這麼想的。捨下了一直以來創造的基業,隱姓埋名地過一輩子,這真的是你老要的嗎?」

吳邪收起了笑,但眼中仍是溫潤的色彩,定定地看著解連環又開始焦躁吸菸的模樣,沉著地開口,「解叔你說過要把事情的結局都告訴我,但最後依然沒有說出口。我是否可以合理地推測,其實事情仍然沒有完,或者──你老人家不願意這些事情就這麼結束。」

解連環看起來頗有幾分要發怒的樣子,手指抖了抖,像是又想拿武器對著吳邪,吳邪沒繼續說話,只是看著解連環眼眸裡流轉的兇光逐漸淡去,然後嘆了口氣,吐出句不乾不脆、避重就輕的話來,「……隔了幾年,你這小子倒是多長了顆會說話的腦袋。」

「沒有的事,我只是把我心裡想的話說出來。」

解連環揮了揮手,叫他少廢話,又轉過了話題,「說說,你怎麼看出是我的?」

吳邪笑了笑,「首先是燈,解叔馬上就開了燈,一般人如果手上在做事,有人踏進來的時候多半不會先開燈,而是先以語言判斷外邊情況,開了燈讓人覺得、您老應該是想把我的注意力轉移到你的外型上,畢竟如果在黑暗中對話,語音再怎麼壓低也有限,看到了臉,先入為主地覺得是別人,發現的可能性就被降低了。」

「就憑這一點?」解連環拿過煙灰缸,抖了抖菸。

「還有你說你要下班了,這時間,可不是正常茶館會歇業的時間,如果今天有個男人在營業時間跑到茶館說要找老闆,而且說是老闆的姪子,伙計會面不改色地說出我要下班這才是件怪事呢。」

「哼,還真的是變得挺精的。」解連環哼了聲,「那我話說在前頭,你要我回去是一千萬個休想,我已經累得夠嗆了,只想安穩地過完接下來的日子就好。」

房裡的鐘聲滴滴咑咑地走,窗外的雨聲嘩喇嘩啦地下,掩去滿屋凌亂的思緒,只剩下淺淡的嗓音,吳邪轉頭望向窗外逐漸下大的雨,沒有對解連環的話語正面回應,只是說,「……我要去長白山,大概要離開幾年。」

解連環拿著菸的手猛定顫了一下,死死地盯住了吳邪的臉,「……什麼?」

「張起靈跟我定了五年之約,我要去長白山找他。」

吳邪回過頭,略微頓了一頓,「我只是來跟解叔辭行的,所有的安排都已經做好了。」

「安排?你做了些什麼安排?」

解連環啞著聲音問道,而吳邪垂下了眼,沒有注意到解連環灰白的臉色,只是一聲輕笑,接續著說道,「其實也不需要做什麼安排,那票人可不是吃素的,我只要離開個一年半載,包准他們就把所有的利益全分得乾乾淨淨,各起爐灶,可惜了兩位叔的一生心血。」

「你、你這是威脅我來著?」

「不是,只是想著,不肖姪子要把三叔解叔交給我的產業敗光了,總還是該來先打聲招呼。」

解連環怒得拿煙灰缸一拍矮桌,「簡直胡鬧!莫名其妙!你當真以為我奈何你不了?把你攔下來綁在這兒關個十年八年也成,看你怎麼去長白山!」

「那解叔你就必須回來把盤口接了。」吳邪迎上他的眼神,毫不退讓,「而且,二叔已經同意了。我大概再一個月,也就是秋季的時候、就會出發去長白山了。」

「吳二白那老胡塗!」解連環霍然站起,整個人氣到臉龐的青筋都浮起,「你要是嫌這水深嫌麻煩就吭一聲,老子也不跟你囉嗦,盤口立馬就接回來,再扮十年吳三省又如何!你這毛都還沒長齊的小鬼頭也想去長白山?少笑掉人大牙了──」

吳邪終於連眼中的笑意都消失,「解叔,你老是不是知道些什麼?」

「……」被這話猛然一噎,解連環竟是怔了怔,一口氣慢慢地便鬆了,緩緩地坐回椅中,卻仍是心煩意亂地一手扒過頭髮,「我已經不知道什麼了,我還該知道什麼?」

「二叔聽到我要去長白山可沒發這麼大火,解叔,你知道青銅門吧、你老莫非知道青銅門背後是什麼?」

「那陰邪的東西……鬼才會知道。」解連環低咒了聲,卻也沒有直接地否認他的確知道些什麼。而吳邪只是看著他,慢慢地等著,兩人一刻無話。

 

過了一會兒,解連環理了下腦中紛亂的思緒,才開口,「大姪子,你也別怪我把爛攤子都丟給你還啥都不解釋,我當了這麼久的吳三省,終歸是你叔。」他苦笑了下,「我不會害你,你不想做這些損人陰德的事,我可以理解,你畢竟也是個清清白白知識份子,我把盤口收回來了就是,反正你解叔也沒幾年好活,死了早該進閻王地獄,但是那青銅門不可以進去,啞巴張也不是什麼好東西,這兩句話,你就聽了我的勸,好麼?」

吳邪笑了笑,「我不想勉強你老人家回來接這盤口,終歸不論是吳家或是解家、都為了這盜墓的老案底辛苦一世。盤口散了就散了,但那青銅門我是一定要去的,解叔你絕對攔不住我。」

話語間吳邪的眼神又變得溫潤,不知道是想起了些什麼,解連環只能怔怔地看著,而吳邪往下接續,「解叔,關於我小時候的記憶,我是真的老分不清哪位是三叔、哪位是解叔,但我可以確認的是,不論是哪位叔,都是副執拗的老流氓脾氣,而我自小跟著兩位叔,性子也早就養倔了。」

「大姪子,你……?」

吳邪將一直以來都沒有用過的左手伸出,讓解連環看到他兩隻變形的指骨,雖然外面狂風驟雨,室內卻並不昏暗,解連環一眼就看出來了,忍不住倒抽一口氣,「你的食指跟中指!」

「發丘指,我找了很久,才找到有人願意教我這個絕活,花了三年的時間,才終於練成這樣。」吳邪輕輕地用那兩根指頭夾起解連環剛剛摔在桌面的菸灰缸,被用力摔落也沒有任何損壞的厚白瓷被那異樣細長的兩指叼著,只聽得「啵」一聲,接著是瓷器彼此摩擦的聲響,他竟是用那兩根指頭便生生把菸灰缸粉碎了一大塊。

「依我的年紀,練這發丘指根本是癡人說夢,但就算是一再地打斷指骨、就算是拚著那兩根指頭可能被廢掉,只要有機會讓我找到他,我也覺得值了。」吳邪抬起頭,面色蒼白地看著解連環,眸光中的柔軟散逸,變成一股搖曳不定的、近乎瘋狂的偏執,「解叔,今天你們就算是打斷了我的腿,我用爬的也會爬去長白山,你老要是有任何情報願意告訴我,那就說吧,阻攔的話、也就不必提了。」

解連環驚愕地看著他的手,過了半晌,竟是一聲失笑,往後一躺,倒在躺椅上,用一隻手掩住了自己的臉,讓模糊而嘲諷的話語隔著指尖流出,「……你就是靠這樣說服吳二白的,靠著夾斷了個菸灰缸?」

「不,」雖然被諷刺了但吳邪並沒有生氣,只是淡淡地道,「我問二叔,如果今天有個人是你過命的兄弟,你知道他什麼都沒有、就只剩一條命,而他卻為了你,把自己永遠地關了起來,你會不會去救他?」

解連環沒有動作,心裡卻在慢慢地想著:如果今天有個人是我過命的兄弟,我頂替了他的弟弟而活了下來,只有他一人知道這個秘密,所以除了他之外,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我們都在這個局裡陷了幾十年,彼此攀扶著,卻仍是不斷地下沉、下沉……

 

最終他放下了手,坐起身看向吳邪,「……你這小土匪,老子就幫你這回。盤口我也接了,少再那邊吭吭歪歪的。」眼看著吳邪張口又想說些什麼,解連環卻就著那破掉的菸灰缸按熄了菸屁股,又點了根新的菸,悠悠地堵住了他的話頭,「大姪子,少天真了,盤口是不能收的。」

「總要讓你跟那張家小哥有個回來的地方。」

 

 

吳邪驅車離開解連環那兒後,先在路邊停了下,開了車窗,晃悠悠地抽完一根菸,才繼續上路。解連環落腳的地方本就僻靜,他更是越往那小路開,很快地,路上就一點行人都沒有了,那破金盃晃著晃著,幾乎開上了沒路的地方。

雨漸漸地停了,傍晚的彩霞像是被雨洗過一般,濃妝淡掃,天邊遠遠的一落流雲奔飛,吳邪心情很好,內心幾乎輕鬆地要哼起歌來,而他也這麼地做了,沒有歌詞的走調旋律在車內輕輕流洩,過了半刻,卻又停了下來,原來吳邪哼著哼著,卻不知怎麼地,哼到了潘子曾經唱過的那首歌上。

吳邪怔了怔,腳鬆了油門,停在半路上,前後沒有車也沒有人,沒有世界也沒有張起靈。風在車外吹著,他的內心也颳起了什麼,但是不能歌也不能哭,天地與他都在此刻因為極度的大喜大悲而靜默。

 

咬了咬牙,吳邪又發動車子,他的目的不遠,就在越過西湖後山邊的小屋子裡。屋前的老者坐在小凳子上,正悠哉地抽著煙斗,看見他的車也只是略一抬眼,手邊還在撥弄著散在桌上的菸絲。

吳邪下了車,走到老者身邊,笑了笑,低喚,「張師父。」

「手指怎麼樣了?」張師父轉頭過來,他看起來大約是六十多歲的一個老頭子,精神卻很是健朗,捲起菸絲的動作也不見停滯,眼中跳躍的光芒倒像是個三十幾歲的人。但這都不是吳邪尊敬他的理由,吳邪尊敬他的原因,是因為他正捲著煙絲的兩根手指──他左手的食指與中指極長,幾乎整整比旁邊的無名指長出一個指節。

「應該沒有什麼問題,都長好了。」

「讓老頭子看看。」張師父放下了菸斗,伸手抓住吳邪的左手,那動作看起來不疾不徐,卻是在眨眼間完成,吳邪早已習慣他非常人的速度,因此也不驚慌,大大方方地張開左手,任張師父翻來翻去的檢查。

「的確是都長好了,使用起來呢?」

「剛剛試了一次,沒有問題。」

聽見他的話,張師父勾起了個沒什麼笑意的笑,「……拿這去跟人談判,你以為這是江湖雜耍賣藝?」

「不是,但這是籌碼。」吳邪依然沉著,「機會要盡量把握,相信張師父也明白。」

「怎麼不明白?」張師夫哼了一聲,「你這脾氣,就是不分清紅皂白,一股腦的就下去做,機會要把握,不是機會的你也探手去抓,當初直接當著老頭子我的面打斷了兩根指骨,要不是我改變心意教你,看你怎麼辦?」

 

吳邪當初找到他,張師父本是不願意教他發丘指的功夫,原因無他,這技能改變人的身體條件,必須在人身子骨還沒定型時就來練,吳邪那時已經二十五歲了,練成的可能性極低,老人家當然不願意收徒,吳邪眼見懇求不成,竟發狠當場打斷了左手的兩隻指骨,這才讓張師父教他練發丘指的方法。這件事張師父每次都要唸上一回,吳邪也習慣了,只如不聞。

「你這發丘指雖算是練成了,但年紀太大,又急於速成,功力只有真正大成的一半,下地是方便不少了,遇上一般的粽子也可以保命,太厲害的、只能好自為之,你要記住。」張師父邊說著,邊看向吳邪,右手的兩指覆上吳邪的指尖,「我知道你有大事要辦,這三年來,你幾乎把一切都寄託在這兩根手指上。師父教你最後一件事,不要太信任別人……」

「人」字話聲未落,吳邪猛然地把手向後一抽,堪堪地避過了指骨硬生生又被折斷的命運,背上忍不住冒出一身汗,退了兩步,目光的溫度剎時變冷,但不到一秒又恢復正常,笑笑,「張師父別跟我開玩笑,這發丘指練成後,再斷一次就得散功了,這事我可是知道的。」

張師父偷襲失敗,面上也未見改變,只將目中的關懷收得乾乾淨淨,「你若是手廢了也不妨,你要做什麼事,盡可帶上老頭子前去,絕不扯你後腿。」

「……」吳邪搖了搖頭,「這事不能連累張師父。」

「你焉知是連累?」張師父猛然大笑出聲,臉上竟滿是諷刺,「你這小子真是有趣,明明什麼也不懂,內心早已慌得找不到北,精神也早在崩潰邊緣,還是要把面上吳小佛爺的一派和煦擺出來。」

吳邪定定地凝視他,把右手放進了口袋,「張師父今兒個是打算與我把話說開了,那也不妨,脫下面具見真人吧,念你教我三年功夫,放你一條生路。」

「話少說得這麼狂,你也該知道,你那些招術對我都沒有用。」咬著牙冷笑一聲,張師父慢慢地坐回了椅中,接續地道,「我究竟是誰、你還不需要知道,此刻我也不來害你,他日你自會上門。」

語音完結,而吳邪靜默,張師父的手又撥弄起菸絲,過了半刻,才望向一直沒動過的吳邪,目光又恢復之前的那種慈愛,「快回去吧,再晚了路上又塞車。」

吳邪望見那樣的眼神,猛然覺得內心一口氣都提不上來,木然地點了點頭,轉頭上了他的車,又慢慢地開走了。

 

 

吳邪的車子從張師父家開走了,他在西湖邊上的小鋪子還留著,儘管現在幫他看店的人早已經不是王盟,大體卻還是維持原樣。店裡的小伙子看他一臉灰敗地從車上下來,連忙大驚失色地將他扶進門,吳邪對他揮了揮手,「沒事,幫我泡杯茶來。」

碧螺春的香味在室內氳起一陣溫柔,雨後殘晴的味道,吳邪定了定心神,走到窗前。窗外就是西湖,此刻天已經暗了,他靜靜地看著,看著一戶一戶人家亮起了的燈,就如水波紋散,從近而遠,一點一點地亮起。室內沒有開燈,窗前則有著一盞小小的燈火,燭臺裡調了蜜的油只饋下些許,吳邪從旁邊的櫃子中拿出新的燭油,小心翼翼地為之注入。

溫黃的燈光伴隨著香甜的氣息上浮,細煙裊裊,而吳邪閉上了眼,隨之懸想,想著這樣的燈光這樣的色溫不知是否能渡過那千山萬水、到達冰封在雪山裡的大門,想那人可否會因為這點香氣輕勾唇角,感覺到這一絲舉世孤寂的溫暖與氣息。燈火幽幽,而誰心悠悠,五年來,他吳邪一直為著誰點著這盞燈,從未斷絕。

火漸漸燒得旺了,室內滿是那陣甜蜜的香味。吳邪在燭影恍惚間幾乎錯覺窗上印著張起靈的倒影,定眼一看,才發現竟是自己的眼神。曾有人對他說過,臉上的面具摘下來了,心上的面具卻是摘不下來。那時的吳邪並不明白這句話甸在心口究竟有多沉,但此刻的吳邪卻早已經懂了更深刻的滄桑。

心上的面具摘不下來也無所謂,但是久了之後,人會習慣把無數新的面具掛上自己的心尖,而竟還恍然覺得這不過是種安慰──潘子死了、三叔失蹤了、小哥或許再也不會回來了,但是他吳邪仍然在這裡,他會背負著潘子的堅毅、三叔的精明狠辣,與小哥的一切,一直活下去。

吳邪唇邊勾起一抹笑,心中又流過那時解連環對他說過的話。在雨漸漸停了的屋簷下,他轉頭對解連環淺笑道:解叔留步吧,送我出來淋了雨就不好了。被解連環盯了半晌後猛賞了兩個爆栗,『我說,你去哪學來的壞習慣,老是不人不鬼的笑個沒完,陰陽怪氣,醜得要死,出去別說是我解連環的姪兒,有辱家風。』

『……我可不是解家的。』

『少囉唆!自己好好開車,不送了。』

 

此刻燭火在他臉上流過陰影,吳邪臉上的微笑終於漸息,他看著自己面無表情的臉孔,不知為何又想起遠在青銅門裡的那個人──張起靈永遠是一張背負了全世界的無喜無憂,但吳邪卻總是想著:虛假也罷、逞強也罷,無論多麼辛苦,我都還是要笑著,在見到你的時刻,讓你錯覺無論時光如何變換,吳邪這人依然一如昨日。

因為這也就是、我唯一能為你做的事情了。

冰冷的氣息自唇角流出,吳邪將燈罩罩上,又是一陣光影搖曳。

 

 

解連環上次進吳邪的西泠印社,大約是七年前。

那時吳邪還不知道他滿口三叔的那個男人事實上姓解不姓吳,也不知道他很快地會遇見人生中唯一的一只悶油瓶,悶不吭聲一派靜默,傾翻的那一刻碰上他的天真無邪轉眼就成了大火。

命運的輪轉無言無語卻確實存在。曾幾何時沒事就開店,開店沒事就罵王盟的生活早已遠去,如今窗櫺雖然依舊,人事明明全非,就連仍然坐在這裡的吳邪、一語一笑間都已滄桑老去,不復舊時無邪。

解連環被請進內室時吳邪還站在窗前,覆手為燈添上新的油,抬眼見他進來,便是一笑,「解叔,你先坐,我馬上就來。」

解連環倒是沒有多加注意,一把坐了下來,吳邪店裡的伙計麻利地招呼了茶水後又出去顧店,而吳邪把燈罩蓋上之後悠哉地落座,一時之間誰也沒開口。

「大姪子,」在不短的沉默後終是解連環先道,「急急忙忙把我叫過來,想必是有要事要處理吧,你要說什麼就快,老子還等著回去摔帳本罵人呢。」

明白解連環拐個彎子抱怨他對盤口的管理不佳,吳邪也只是摸著頭笑笑,「有個東西想請解叔看看。」

「還不拿來?」

「不急,我想那東西解叔應該聽說過。」吳邪啜了一口茶,緩緩地道,「我想請教解叔的東西,叫作鬼璽。」

聞言,解連環猛然地一震,心中打了個突,面上的神色也變得十分驚疑,近乎驚恐,伸出雙手倏然地扣住吳邪的雙肩,「你、你哪聽來這個東西的!」

突然被抓住但明白對方並沒有惡意,吳邪並不緊張,只盯緊了解連環,語調仍是不緊不徐,「張起靈跟我說的。」

「……」被那樣的眼神一看,解連環竟是啞然,慢慢地鬆開了手,坐回椅中,一聲低嘆後荒謬地苦笑了起來,「……我早該猜到的,他叫你進青銅門去替他?」

「……解叔果然都知道,事到如今,也該跟我把話說清楚。再不跟我說實話,你大姪子大概非得死在裡面不可了。」吳邪話語中玩笑的語氣大於認真,但內容所包含的事實卻是不可抹滅的殘酷,解連環怔怔地看著,過了半晌,才是一聲長嘆,「沒對你說實話,有一部份是不想讓你牽涉太深,另一部份是我自己知道的也有限。現在要講,我也只能盡量簡單地告訴你。」

解連環頓了頓,講話的語調越放越慢,似乎是懷想了些什麼、又似乎是在考慮怎麼說才適當,「青銅門裡究竟有著什麼神秘的力量,除了那個『它』跟張家的之外,只怕沒一個人搞得清楚,但我曾經跟老爺子合計過,那裡面的秘密,大約是有關長生的,這實在是不能算什麼有用的資訊,純粹只是猜測罷了。」

「所以當年的考古隊沒有進過青銅門?」

解連環搖了搖頭,「我沒有進去過,不過我可以坦白地跟你說,考古隊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為了進青銅門,包含我們去張家樓,就是為了拿鬼璽。」

「這些我都可以猜想得到,」吳邪嘆了口氣,「那鬼璽該怎麼用,這件事,解叔心中有什麼頭緒嗎?」

「沒有。」解連環思考一會兒後才道,「但我有個想法,當年『它』全國尋找張起靈,大概就是為了鬼璽。鬼璽雖然是青銅門的鑰匙,但絕不是唯一的條件,青銅門要能打開,大概還要配上『張起靈』這個人。」

吳邪忍不住苦笑了起來,「……他都進去了,那我怎麼進得去?」按個電鈴喊聲小哥幫我開個門?

「大姪子你別急,」解連環喝了口茶,徐徐地接道,「你想想,你跟那張小哥,有什麼相同的地方?」

他跟張起靈有什麼相同的地方?這個問題吳邪到還真的沒想過,在他心裡,張起靈下了斗就是威風凜凜的天神,而他只是拿著洛陽鏟傻站在背後的小癟三,遇上事情再怎麼不甘心也總靠人保護;而到了地面上,張起靈毫無疑問地是個生活殘障,他大爺啥事也不理,瑣事通通交給吳邪跟胖子就行了;那人無論在何處話都不多,活脫脫就是個悶油瓶,他吳邪倒是奸商作習慣了,碰見人總是愛東拉西扯的……相同之處想不出來,不同的地方卻是說上三天三夜也說不完,他們就是這樣截然相反的兩個人,唯一的共同點大概是矇著眼都跳進這個局裡,明明幾將滅頂消亡卻仍至死不悟。

思及此,吳邪內心突然一酸,自己也不知為了什麼,過了半晌,才嘆了口氣,答道,「是……我的血嗎?」

「這只是我的猜測,畢竟張家世代守護青銅門,要說有什麼東西是永遠不變的,也就是張家人特殊的血……」解連環遲疑了一下,「雖然不知道大姪子你為什麼會有,但是,我猜是這樣,青銅門是用張家人的血加上鬼璽打開的。」

聞言,吳邪沒有馬上接話,只是出神地望著窗臺上的燈,幽微的香氣早已成為了他身體的一部份,細煙擴散宛如思緒。

吳邪一直知道自己的本質就是天真,但這並不代表在這幾年的磨練下,他不能判斷一個人是否說謊、是否有所隱瞞。解連環絕對沒有把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全盤托出,他內心一定還有許多吳邪所不知道的內幕供他反覆地琢磨,才能夠得出這樣的結論,但與此相對地、吳邪心知解連環的話語也並不構成欺騙,因為他的看法恰好足以解釋很多事情,包含張起靈為何指定他吳邪去守這個青銅門。

思緒流動間吳邪忍不住又嘆了口氣,但內心更多的是釋然,起碼這次,解連環應該是真的站在他這邊的。他提了提精神,又開口問道,「那解叔你覺得這兩樣東西我該怎麼用?拿血去淋鬼璽?」

解連環思索了一陣,「這自然是種可能,但也不過是我的推論,若能真正地看上鬼璽一眼,檢查一下上面使用的痕跡,當會有更多線索。」

吳邪笑著搖了搖頭,「解叔,別為難我,這東西對我來說經不起一點閃失。」

看見他遲疑的神情,解連環不禁苦笑了一下,緩緩地道,「我知道這個東西對你重要,我也不能否認,想看一眼是為了滿足自己的私心……為了鬼璽,我們這輩死的死,傷的傷,還活著的,也失去了光明正大活下去的資格,我想看看到底是什麼樣的東西,把我們逼到了這樣的境地。大姪子,這件事、就算做我求你了。」

如解連環這般傲氣的土匪個性,能把話說到這個地步,也已噎得吳邪有些說不出話來,過了半晌,才道,「那好吧。」

吳邪嘆了口氣,起身,從懷中抽出一串鑰匙,取了其中一把打開了保險櫃,從中捧出一個盒子。解連環專注地看著,那是散發出陳年香味的檀木盒,盒面以貝紋雕刻了繁麗的花紋,吳邪的指尖撫過盒面,臉上的神情竟是讓解連環有幾分懷念的柔軟,他忍不住定眼一看,才發現那是隻踏火的麒麟,心下隱隱然有著些什麼觸動,解連環暗嘆了口氣,心下自語道真是孽緣。

吳邪當然無從知曉他內心的想法,只是將盒子放在解連環的面前,反手開了木盒。盒裡鋪著厚厚的綿錦,錦上睡著一方黑玉雕成的印,無數的小鬼組成複雜的蟠螭紋,而這紋路之中又隱隱地透出一隻生氣勃勃、張口欲嘯的麒麟,在那青色的流光與燈火的映襯下,解連環的臉色成了異樣的蒼白,也不知內心是什麼感覺,「真是……巧奪天工。」

他拿起鬼璽,透著光觀察,流綠色的光彩在燈下流轉,過了半晌,解連環才道,「大姪子,你過來看看。」他將鬼璽舉高,讓吳邪能夠清楚地看到底部的光影,「這邊與這邊、都有血紋,這東西雕功太複雜了,因此血流進去也很難洗盡,長久浸染下來,就在玉中形成了血絲。這三個平的地方看起來正是血紋最粗之後,只怕是將三根指頭破開,抓住鬼璽,就能打開青銅門。」解連環頓了頓,「青銅門上可能還有其他機關,但我還得再查查更多資料,才能告訴你比較明確的想法。」

他抬起頭,一雙眸子中閃爍不定,一隻手緊緊地將鬼璽攥在掌心,「大姪子,這鬼璽先借我幾天。」

吳邪一聽內心便道不好,正伸手想搶回來,解連環卻猛然一個抬臂,將整張桌子往吳邪掀去,就著這個遮掩一把推開了窗,瞬間躍了出去,吳邪大驚失色,正要跟上,卻見解連環往前奔了數步便站定了腳步。

西泠印社本離西湖甚近,吳邪內室的這個窗子更是風景絕佳之處,沒幾步路便已在西湖橋邊,吳邪看著解連環站在湖邊,回頭望了他一眼,不好的預感閃過心口,快到幾乎抓不住那是什麼樣的念頭,下一眼便看著解連環將手後舉,把鬼璽遠遠地投進了西湖湖裡。

吳邪眼睜睜地看著鬼璽以一個拋物線落入了湖中,一切彷彿以慢動作進行著,但腦海中閃過的念頭卻快得不可思議,就在這個當口,他想起的、居然是張起靈站在長白山上,一片安穩寧靜,默默地看著他的模樣、居然是張起靈坐在營火邊,專注地生火的模樣、居然是張起靈煮好了罐頭,遞給他的模樣,許許多多的畫面一瞬間穿過腦海,吳邪霧紅了雙眼,搞不清楚自己是何時來到了湖邊,也搞不清楚自己是怎麼樣猛然揍了解連環一拳,推開他的攔阻,一個勁地往湖裡沉去。

蒼碧的湖水中一切都是模糊的綠,看不清那墨綠色的鬼璽究竟落在何方,吳邪不死心地睜著發痛的雙眼,拚了命地想要尋找一點帶著血的汙綠,眼前卻全是張起靈孤寂的身影,冰冷的湖水在他的頰畔染上了溫熱,不停地有著刺痛的事物從他的眼眶溢出。

有個人跟他約定了,「十年後,如果你還記得我」,那個人一直等著他實現那個約定,帶他回家,那個人給了他一把可以找到他的鑰匙,代替他把自己關進了一個暗無天日的地方,但是現在他吳邪卻愚蠢地將鑰匙給弄丟了──如果張起靈就這樣一直在青銅門裡等著怎麼辦、如果張起靈過了十年,卻等不到他該怎麼辦、如果張起靈以為吳邪畢竟還是忘了他,寂寞得難受卻根本不明白這樣的情感,那到底要怎麼辦。

心臟劇烈地抽疼著,卻不是因為缺氧的緣故,一切消音,就連心跳的聲音都失去了,吳邪分不清自己究竟換了幾次氣,在這碧綠到絕望的湖水中待了多久,他只有一個陰暗的念頭,如果找不到,他就死在這銅綠色的湖水底,也算是不負與張起靈的約定。

「悶油瓶……」

天色漸漸地暗了,手腳都麻了,眼睛也看不到了,吳邪再浮上湖面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早就游到了湖心,四邊都找不到岸,只有悠然的燈火遠遠地閃爍著,就像是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有一雙深邃超然的眸子望著他,一眼穿透了他的本質,讓他動彈不得。張起靈始終是張起靈,但自從見過面之後,吳邪就開始漸漸地不是吳邪,他做了許多本來不會做的事、他變成一個自己無法想像的人。分不出是什麼時候開始,吳邪就只能看見張起靈的背影,再也看不見別人。

然而即便是他機關算盡,自以為聰明,卻仍是敗在太過相信別人,他已經為此吃了多少次苦頭,卻從來都學不到教訓。吳邪怔怔地浮在湖面上,滿臉冰冷的水逐漸變得溫熱,然後又被風吹得冰冷。過了不知道多久,他才發現一艘小船划到了他的身邊,解連環跪在船側,不忍地對他伸出一隻手,「大姪子,上來吧。」

吳邪緩慢地轉頭,看著他,因為冰冷的湖水而凍到發白的唇緩緩地動了動,幾乎沒有聲音,但在這昏暗的視線中,解連環還是看懂了,吳邪問他說: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跟你二叔、都不希望你進青銅門。」解連環默默地說,「你會死的,我們不能讓你進去。」

吳邪分不出自己是因為太冷才牙關相擊,還是真的咯咯笑了起來,他以沙啞的嗓音質問:我不進去,張起靈就得老死在裡面,這樣、你們二老就滿意了?

解連環沉默了一會兒,才低低地說了一聲,「吳邪。」

吳邪恍惚了一下,因為這過於低沉的語氣與稱呼而恍惚片刻,幾乎錯覺此刻伸手的是張起靈。如果此刻在這葉扁舟上對他伸手的是張起靈,吳邪一定毫不猶豫地便上船,他始終相信張起靈不會害他也不會背棄他,張起靈不是他的家人、可能也從未把他吳邪視作朋友,吳邪卻仍然將他當作這個世上最信任的人。然而張起靈不會在這刻對他伸手,不會把他從這荒謬的局面中救出來,因為張起靈人在萬水千山之外,在那幽暗的青銅門底,一眼望穿千山暮雪,還在等著吳邪、等著吳邪去帶他回家。

解連環看著他,慢慢地收回了手,說,「你的眼神越來越像張起靈,……大姪子,不要這樣。」

吳邪怔了怔,看見解連環嘆了口氣,轉過頭,漸漸地把那小船划遠了。

 

 

吳邪做了一個夢。

夢中的他在黑暗的通道裡緩緩地走著,視線的盡頭有著青綠色的光,吳邪瞇起了眼,凝目望去,是棵青綠色的大樹。吳邪腦海沒有轉動,無驚無懼、無喜無憂,彷彿靈魂受到指引地一步一步靠近,在樹下仰望,這才發現這是一棵高大的青銅樹。

樹上停著的不是人面的妖怪,而滿是青銅鑄成、飛舞的鳥兒,這是棵比起秦嶺的青銅樹還要再大上數分的壯麗神樹,吳邪靜靜地看著,不知從何而來的飄渺嗓音聲聲入耳,以無法理解的語言傾訴,他卻覺得自己全然明白。

 

──好痛苦、快要死了,好痛苦。

誰願意跟我交換,誰願意以「存在」與我交換「生命」……

「是你在跟我說話……?」

──我可以實現你的願望,任何有關生命的、願望。

 

猛然之間吳邪的思緒浮現出了什麼,一點一點地亮起,腦海間是那盞燈悠然的火光,在西湖的邊上,是誰日日地點著一盞不曾熄滅的長明的燈,長明長命,他是為了誰點著一盞長命燈,願他無死無傷,平安喜樂。希望那人一直活著,就算活得痛苦、就算活得寂寞,人如果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如果不活下去,來不及學到的早已忘掉的情感就再也不可能觸碰到了。

希望張起靈能夠一直活著,他吳邪會攜上這幾年自由的歲月,去青銅門裡與他相見。

吳邪怔怔地看著,下意識地想伸出手,按上那棵青銅樹,卻突然聽到一聲清冷的嗓音,清清楚楚、就在他身後,喚的是:吳邪。

以為這個世界會停滯在此刻,但其實真正停止運轉的只有吳邪的時間。他渾身僵硬,側頭看見不知何時出現的張起靈越過他的身旁,目不斜視地走到青銅樹前跪下,吳邪的腦海滿是混亂,只聽他又低低地喚了一聲,「吳邪。」

張起靈的頭髮長到了背脊,身上滿是沾了血污的繃帶,但在一片髒污中那雙眼仍然透澈明亮,一片冰冷的空寂,如長白山上終年不化的積雪。張起靈完全沒看他一眼,似乎沒有注意到他的存在,吳邪疑惑地伸掌輕拍張起靈的肩,竟穿透了過去。

吳邪剎時想起,這不過是場夢境。

他不過是在夢裡見到了張起靈,既虛幻又真實地、張起靈跪在吳邪的身前,彷彿正對著青銅樹祈禱,吳邪感覺到心口的酸澀與疼惜鼓動著,幾乎錯覺自己明白了張起靈的願望。

雖然這明明是夢境,但吳邪還是無法不這麼想著,現在在青銅門裡的張起靈是不是也一樣,是不是也懷著同樣的想法、一直在等待著吳邪,等著有人來接替他的使命、等著有人將這空白的歲月完整地交給他,讓他成為一個有過去的人、等著得到自由與活下去的理由。

小哥,你再等等我。吳邪在心裡默默地說道:你再等等我,不管遇到多少困難,我也一定會去接你,不會放棄,也不會忘記。

還在思索間,吳邪感覺到腳下的土地猛然地震動了一下,跪在他身前的張起靈俐落地迴身,「唰」地抽出腰間的長刀,銀亮的刀芒眩亮吳邪的雙眸。他順著張起靈冷冽的視線回頭,才發現身後竟是一隻無比巨大的火山蚰蜒,他忍不住倒抽一口氣,而張起靈瞇起一雙眼,腳下一蹬,越過吳邪迎了上去。

張起靈的體積與那隻火山蚰蜒比起來小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掌中牽引的長刀卻扎扎實實地擋下了火山蚰蜒往青銅樹撲過去的動作,只見他刀鋒一劃,火山蚰蜒豔綠色的鮮血就噴了出來,因為受傷而吃痛,火山蚰蜒的動作變得更加狂暴,不停地以頭部試圖撞擊張起靈,而張起靈手中的長刀幾次翻轉,刀刀都捅進了火山蚰蜒的身體裡,自身卻也承受了好幾次撞擊,猛地墜落地面,噴出一口鮮血。

吳邪的吶喊已含在舌尖,手也下意識地伸出,但見火山蚰蜒猛然一個衝擊對準了倒落地面的張起靈,長滿利齒的大口張開,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張起靈勉力掙扎了一下,似乎想移開卻沒能來得及,瞬間便被火山蚰蜒吞下。

吳邪一瞬間竟是腦海空白。

「小、哥……」

那一刻他完全忘了這其實是場夢境,只覺得腦中「轟」的一聲,一切的知覺都隨著張起靈而一同被吞噬。他顫顫地往前邁出兩步,體腔中的鮮血彷彿順著這個動作一同瘋湧上腦海,讓他近乎失去理智地往火山蚰蜒衝去,不顧自己赤手空拳、也忘記自己根本無從攻擊,更徨論注意到火山蚰蜒以一種奇怪的靜止停在原地,似乎正在抽搐。

時間的確推逝著,但卻以著極慢且極靜的步伐移動,吳邪衝到了火山蚰蜒面前,正想攻擊,而猛然間一陣奇怪的聲響突入這錯亂的時空之中,一段小小的刀尖從火山蚰蜒的腹中出,停在吳邪的拳頭前。

吳邪愣了一下,而就在這短短的一秒、大量的鮮血在他的眼前噴開,火山蚰蜒驚人地扭動著,接著硬生生被撕裂成兩半,轟然向兩邊倒落,吳邪瞪大了眼,看見一片流離青光的青銅樹下,張起靈凌亂的黑髮散在身上,渾身是傷,浴滿碧綠的鮮血,站在火山蚰蜒本來的位置上,握著刀舉在眼前,只露出一雙眼,眼中的冷冽變成了幾乎瘋狂的血光。

所有的時間都高速流動了起來,吳邪卻錯覺自己的心臟停止了跳動,被那雙充滿殺意的眼神震懾去所有心魄。青銅神樹發出了隱隱然騷動的聲音,而張起靈緩緩地垂下了握著刀的那隻手,看著吳邪的方向。

吳邪明知他聽不到,卻仍然忍不住虛弱地又喚了一聲,「小哥……」

話語落地的那刻,純黑色眼眸亮了亮,然後眸底漸漸地、漸漸地變得沉靜,流入了一些吳邪判斷不出來的顏色,像是詫異像是喜悅,更隱約地像是溫柔,血色退去,只剩下如月夜一般純粹的眸光。

明明這是夢境,明明張起靈應該不會注意到他的存在,吳邪卻恍然錯覺他終於歷盡千辛萬苦、越過了萬水千山來到張起靈身邊。

張起靈的眸光混雜著無以名之的情感,伸出滿是鮮血的手掌,輕輕地撫上吳邪的臉孔,吳邪不能明白,不能明白為何他竟突然落入了張起靈的眼底,但他也不想明白。張起靈在唇邊勾起近乎笑的線條,那目光中的純粹、竟比吳邪方才見到的、祈願時的目光還要更加燙人。

幾乎將吳邪停止跳動的心都給燒出千瘡百孔,又因為溫度而化開,繞成千絲百結。

微涼的氣息拂上他的眼簾,在滿是青光的青銅神樹之下,吳邪突然想起那棵開花的樹,曾有無數的人在佛前求了五百年,只求一眼、只求那隻字片語的塵緣。

而此刻一雙手輕觸他的臉頰,夢裡的吳邪閉上了眼而現實中的吳邪卻張開了雙眸,即便是如此,吳邪還是聽到了張起靈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張起靈說:吳邪,你沒有忘記。

 

夢境就到此而終結。吳邪醒來的時候雙眼前還是一片模糊,分不出是因為身體過於疲倦而恍惚,而是因為這場夢帶給他的衝擊太大而失神,他緩緩地移動視線,發現自己正躺在自己的床上,顯然最後還是有人將他救起,送回了家裡。身上的衣褲也換過了乾淨的,但是盛裝鬼璽的木盒卻空空地躺在枕邊,提醒他之前所發生的一切。

指尖撫過木盒上栩栩如生的麒麟,吳邪意外地發現自己的內心平靜安適,竟像是已經許久未有過。或許是因為那場夢境的關係。

 

張起靈當初與他訂了十年之約,對他說:「十年後,如果你還記得我」,五年前的吳邪還比現在天真,他總覺得張起靈與他這樣過命的交情、過了一百年也不可能忘卻,然而,頭一兩年的時候他還覺得自己很有把握,過了三年、過了四年,他便發現自己已經漸漸想不起張起靈的模樣、想不起當初的自己為何不顧一切地也要把張起靈勸得回心轉意。

過了五年,他仍然天真,但更多的是滄桑,他才方及三十,所以吳邪很明白、如果想要放下張起靈,他還有很長的歲月可以將這個人徹底地遺忘,但吳邪又不甘心忘記他與張起靈的一切,他恐懼若某一日醒來,再也想不起「張起靈」這個人,他也不能再被稱之為「吳邪」。

他不敢再等待,也受夠了被動地反應,明明十年只過了一半,他卻仍然謊稱已經到了約定的時間。張起靈說吳邪是他與這個世界唯一的聯繫,殊不知這五年來,為了讓張起靈不要一個人孤伶伶地在青銅門之中死去、為了不要忘記他,吳邪把所有的心神都投注在這些事情上──吳邪今生最後一個任務,就是將張起靈帶出青銅門,而他也知道,自己總有一天要孤身一人地進門接替,再也沒有辦法與他人有更深刻的連繫。

最終張起靈也成為了吳邪與世界唯一的關聯。

──因為這荒謬的命運,我與他都落入一無所有的境地,唯一剩下的、就只有彼此了。

 

吳邪的指尖輕輕地描繪著麒麟的圖案,而磨光的溫潤貝殼紋散發著七彩的光澤,在吳邪的眼底化成了一片胸膛上墨黑的瑞獸,就算閉上眼也已經想不起張起靈這個人的模樣了,只記得瀏海很長,表情很淡,說話很悶,但吳邪又想著自己的確記得些什麼東西。

一定是記得著什麼,永遠也不敢忘的些什麼,如果忘了,一定會覺得對自己跟那個人、都太不值了。

五年明明很短。

明明這五年來他做了許多事,一眨眼便已五年,但這彷彿五秒的五年之內,他所受到的寂寞煎熬與考驗,卻又宛如被壓在佛指山之下,度過那求佛的五百年。他是如此地惶恐,畏懼著只要自己一步踏錯,他與張起靈間微薄的聯繫便將消散斷裂,但面貌清晰的張起靈卻在他的夢境裡觸碰他的臉,對他說:吳邪,你沒有忘記。

遙遙望去,歲月令人成長滄桑、歲月使最初的容顏再不復存。張起靈把自己關在那天上宮闕裡,而吳邪等在這西湖邊的煙雨之中,不知不覺也已過五年。

『吳邪,帶我回家。』

『嗯,小哥,我們走。』

不知不覺已過了五年。如今世上,早已沒有當時的那個張起靈與吳邪,但只要他還記得,他便絕不退卻。

就是現在,不論遭遇了多少困難,他要去見張起靈、要對獨自過了孤寂五年的張起靈笑出一臉天真無邪,大剌剌地說:嘿,小爺懶得等你這麼久,現在就爬來了,你是要出去一個人過快活日子,還是在這裡再跟我一起過上五年?

 

 

張起靈慢慢地從夢裡醒來。

夢中,他看見自己站在西湖邊上的一家古董店前,店中微黃的光芒搖曳流洩,讓他佇足半刻,然後挑開簾子,走了進去。坐在櫃臺的伙計正在打盹,沒有發現他輕到根本不存在的腳步聲。

視線往前移動,張起靈可以感覺到自己往前踏的步伐毫無猶豫,宛如已踏破了千萬遍,一步一步地走進了內室,來到了那人身邊。

伏在案上的那人呼吸淺淺,身邊燃著一點溫黃的溫暖燈火,燈中散發著微甜的香氣,竄入鼻間的那刻思緒隨著燈上的青煙而流離,然後很快地收攏聚合,專注地看著身前的人。

燈的光影映在那人的臉上,流下陰影與光明,那是一張張起靈已經沒有辦法輕易地想起來的臉孔,卻又隱約地覺得那雙眉目間必定已經有了些許的皺紋,彷彿迷路的風霜誤停下了腳步,停在那人的生命之上,構成了雖被遺忘卻仍然存在的傷痕。

現在是幾歲呢,已經過了多少年?歲月流逝早已不能波動張起靈的心靈,但他仍感到一些空洞的什麼吹在心口,驅使他下意識地伸出手,就想點上那人緊皺的眉間。還沒觸碰到溫度時便有另外一雙手先碰上了那雙眉,張起靈側眼看去,才發現不知何時有一名女子走了進來。

那名女子將案上的男子搖醒,本來趴著的那人揉了揉眼睛,看見她的臉,露出了笑意,開口說了些什麼,然後自在地起身,擁抱,女子拿起掛在衣帽架上的長圍巾,細細地為那人圍上,而男子莞爾,沒有拒絕她的照顧,只是揭起長圍巾的一邊,也將女子圍住。

笑意與話語無聲地播映,男子牽住女子的手。張起靈凝目望著,看見他們慢慢地走出了室內,案上的燈火未熄,沒有人朝這突然出現的人望來一眼。

緩慢地流出體腔的氣體近似嘆息,看著他們離開後,張起靈無聲地踱到了桌邊,拉開了案邊的抽屜,一層一層。

第一層是文具與一些單據,第二層是往來的公文,第三層乍看之下空無一物,張起靈探手進去,才發現裡面放著一方墨色的印,上面有著繁複的紋,毫無保護地隨意擱在陰暗的地方,上面已經生了厚厚的灰塵。

他默默地看了一陣,然後將那顆印放了回去,「呼」地一聲,吹滅了那盞燈。

燈已暗去,但夢仍未熄,那一窗明月更顯得明亮,張起靈回過頭,看著那小小的窗格,從窗中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西湖的景致,在溫柔如水銀的月色下,那人挽著身邊的女子,慢慢地往他的方向走來。

猛然間視覺劇烈地振盪,幾乎錯覺那人是朝他走來、幾乎覺得有什麼情緒洶湧地朝他湧來,張起靈瞇起了眼,突然地想起了一些過去的事,想起了那個人的笑、想起了那個人的名字。

──那個人叫吳邪。

總是笑得天真無邪。

張起靈這麼想著,慢慢地從夢裡醒來。

他躺在青銅樹下,身周滿是怪物殘破的身軀,而自己的身上也覆滿了傷口。他保持著躺的姿勢,一時半刻沒有動彈,滿地濡溼的血,眼前一片如煙如霧的青光化成了染色的月光,張起靈怔怔地看著。都說青銅樹能讓人看到內心深處的渴望,但張起靈卻想,他看到的,只能是現實吧。

現實就是,他在這裡,而吳邪在那裡,相隔千里,兩相無事。

於是歲月靜好,吳邪平安幸福。

終有一日,會將張起靈這個人給徹底遺忘。

 

 

吳邪又躺在床上把所有的事情想了一遍,才爬下床來。他住的地方很簡單,就是個兩房一廳一廚一衛的小家庭式公寓,他走出房間,客廳的桌上擺著微涼的粥,吳邪看了看,走到桌前坐下,剛好聽見伙計的聲音從廚房門口傳來,問的是:老闆,你醒了?有沒有哪邊不舒服?怎麼會腳滑掉下去?

一回頭就看見伙計緊張得有幾分蒼白的臉,吳邪笑笑,心想解連環八成是幫他找了個無意間落水的藉口,但事情發生當時伙計人就在外面,又不是聾了,哪可能不知道內室叔姪是真的幹上了,也難怪他緊張的。

「沒什麼不舒服的,我好像很多年沒睡得這麼好了。」吳邪聳了聳肩,「對了,手機拿來。」他的手機還放在西泠印社的桌上,這當口要繞道回去拿也太過費事,反正要傳的不是什麼重要的訊息,隨便借別人的傳一下也就罷了。

伙計一臉不明所以地把手機遞給了吳邪,而吳邪想了想,發了兩封簡訊,發完後連刪掉都懶,直接丟了回去,心情大好地說了粥給你吃,吃完記得收乾淨,哼著歌就出了門。瞬間被賞了碗粥的小伙子連聲「我吃過了」都還來不及說,眼前已經沒有吳邪的背影,只丟下手機裡的兩封簡訊,上面寫是同樣的一句:小爺我明兒個就走了,要共襄盛舉就來吧!

吳邪心情很好,他感覺到身體裡充滿了能量,彷彿經歷了一場充足的休息,腦袋也特別清楚,所有該做的事情都在腦中井然有序地排列,而事情的關聯在眼前清清楚楚地展開,如網一般。他先打了車,到了吳三省的鋪子,這幾日解連環重新回來接掌盤口,必然有許多東西要弄清楚,人大約就在鋪子中,不怕撲空。

他一下車就看到鋪子裡的伙計迎了上來,滿臉笑了開懷連聲喚道小三爺,他擺了擺手,懶得廢話,直奔重點,「我三叔跟王盟在不在?」

「三爺跟王盟哥都在裡面呢,小三爺請。」

 

這幾年來,吳邪的住處與鋪子都沒什麼太大的改變,不用來貯貨也絕不談生意,一方面是因為他有意地保持原狀,等待解連環或吳三省的歸來,另一方面是因為他最主要經手的生意往往不需要流轉實體的貨物。吳家的盤口早已在他手中轉型,現除了一些特殊的散貨之外,交易的是資訊與門道,這種生意風險雖高,獲利也大,而且骯髒的事基本上都不見血了,對吳邪這種愛動腦勝過於動手的個性來說再適合不過。

只是苦了現在回來重掌盤口的解連環,吳邪一隻腳才跨過門檻,就聽到解連環在罵,「大姪子找的這是什麼難搞的接頭人,死光頭,規矩特多……」

吳邪忍不住一笑,出聲,「三叔,那是楚教授,不是死光頭。人家是大學教授,你用一般接頭人的方式對付肯定行不通的。」

在改革開放的背景下,這幾年盜墓行業快速地沒落,許多地點都由一些水準參差不齊的考古隊進行開發,或者是轉而發展觀光業,想要偷偷摸下去那是難了,政府對於摸金賊的處分也越來越重。但吳邪很快就發現,政府明著想要保護古代文物,但事實上還是看重軟實力與國威的宣揚,這一幫鬥爭上來的領導人在意的從來不是過程,而是結果,土夫子們只要有本事把盜來的明器洗白,政府一般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洗白最快的方法,就是與研究單位合作。

吳邪現在已經很少夾喇嘛下地,偶爾去小花當筷子頭的場合插個花訓練一下,剩下的生意、主要都靠情報間的交換完成,他將自己洗白為熱愛收購古代文物的商人,再將文物以賣或捐的方式脫手給大學,用賣的自然是有行價,而用捐的還可以逃漏稅──換個報帳的名目即可。

研究單位即使知道他與盜墓賊們間有著貓膩,也沒有辦法隨便跟他翻臉,畢竟研究單位的經費多半是看研究成果來決定的,一旦吳邪這條線斷了,以後要再收到研究材料也就難了,而要按照合法的考古路子收到東西,憑的可就是運氣了,砸再多經費下去,挖不到東西就是挖不到東西。

這種作生意的方式不但安全,而且金額也大,對於研究單位來說,明器多半有市無行,一樣東西,就算叫得再高,只要是研究相關的,咬著牙也得買下,一旦買斷了,其他的單位就很難做出超越的研究,而且花銷又都是公家的,給起來自然格外闊綽。

解連環看見他似乎怔了怔,但也沒表現出太多情緒,過了老半晌只是沒好氣地啐了聲,「老子就是個土匪,殺也殺不得,兇也兇不了,叫我對上他們那幫狗眼看人低的,沒門。」

「三叔,你就忍著點吧,那群傢伙在學校裡待久了,也是好唬弄的,憑你這老江湖,稍微改個打扮換個說話方式,還不把他們唬得一愣一愣的?」吳邪低笑了一陣,對王盟招了招手,轉頭對解連環點了個頭,「三叔,王盟借我一下。」

解連環揮揮手就讓他們去,低頭繼續跟帳簿奮鬥。

 

吳邪把王盟抓到走廊上,劈面就遞過去一張條子,「這上面的東西,幫我採買,動作要快,東西要齊,我不在乎價錢,誰去買都無所謂,你讓手下的人去幹就成了。」

「……老闆?」王盟略為掃了掃單子,臉上盡是疑惑的神色,這幾年間他跟著吳邪在盤口做事,地位越爬越高,這等小事,照道理來說吳邪不會交給他做,但他跟了吳邪這麼久,心知吳邪雖然看起來一副大咧咧的大少爺脾氣,其實心細如髮,如此作為必有用意,因此也不吭聲,看完了單子後才問,「老闆你這是又要下地?條子上寫要我聯絡張師父又是……」

「嗯,去長白山,要去很久。」吳邪咧嘴一笑,沒回答第二個問題,「說不定回不來了,得先跟你把話說開。」

王盟愣了一下,似乎還在消化,面上已經浮現了一絲驚慮,「……老闆你的意思是?」

「我已經額外辦了個戶頭請朋友關照,會定期地匯一筆錢進你的戶頭,就當給你照顧你老娘的基金,我知道你是個孝子,這幾年你跟著我,也沒什麼好日子過,代為照顧一下你母親,算是我的一點小心意。」

王盟怔怔地看著他,眼眶有點熱紅,而吳邪拍了拍他的肩,接下來說出的話卻讓王盟的臉色猛然慘白,瞬間倒退了好幾步。吳邪說:我知道你跟張師父有接頭,幫我個小忙,跟他說聲我今天會過去,叫他準備好自己本來的臉皮,小爺我今天很忙,沒空等他慢慢地把面具卸下來。

眼看王盟驚慌失措的樣子,吳邪笑了笑,「你別緊張,我還知道你母親還在他手上,這事容易解決,他很快就會跟我一起出發去長白山,你母親安全了,找個機會把她接來,接著就實心為我辦事吧,潘子不在了,三叔接下來還會大大地仰賴你呢。」

「……老闆你、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王盟的聲音聽起來像是艱難地從喉間擠出,吳邪看了竟有幾分同情。王盟年紀比他還輕,也不是天生就被養來當內應,因為母親被抓了而卡在這進退不得的境地,也是個身不由己的可憐人,只好笑了笑,回答他。

「我是你老闆,什麼時候知道不重要,我該知道的事、就是會知道。」

「既然這樣……老闆你不把我處理掉?」王盟有幾分苦笑,吳邪雖然外號小佛爺,做什麼事都一副和氣生財的樣子,其實要狠辣起來手段絕對不會輸給正牌的三爺,王盟就曾在兩年前親眼看過吳邪整治一個懷有二心的筷子頭,不見血,但絕對殘忍。那個人後來自殺了,吳邪聽說了之後,就找了個手下收養了他剩下的遺孤。看起來是做了個善事,但也不過是點最後的慈悲,而這最後的慈悲還讓人家連後也沒有,就連死後留下的孩子,都注定要為吳家繼續賣命。

這其實是件很弔詭的事,吳邪生來就是個富家子,雖然曾經一度生意周轉不靈過,但整體說來還是個一生順遂的人,王盟不懂,為何他的老闆可以那麼明白什麼叫讓人「一無所有」。

「你只是定期跟他報告我的行蹤,其實那些也沒什麼不能講的,要真有不能講的事,你不會活到現在。他把你放在我的店鋪裡,也不是真的期待你有什麼大用,不過多佈條線而已。」吳邪手插在褲袋裡,幾分無所謂地笑了笑,「你為我辦事也未曾不盡心,我知道,你對我的擔心跟感激都是真心的。而且,若非有你這條線,我一定不會這麼快地注意到張師父的存在,當初是你裝作不經意地將他的情報透露給我,雖然並非好意,但這件事我始終感念在心。」

「老闆……」

「好了好了,不廢話,東西幫我買一買後送到西泠印社來,我晚上八點前要。」吳邪看他眼眶全紅了,心下又有幾分好笑,他其實頗能理解王盟此刻的心情,一直以來背負的秘密在三言兩語間終於塵埃落定,內心既感激又覺得釋然、還有難以抑制的狂喜,這種情況下特別難控制自己的情緒。他只能安慰地拍了拍王盟的肩,笑罵道,「這麼大個人了,眼睛紅成這樣算什麼,不知情的人還以為你針眼呢,還不快去辦事!」

 

把王盟打發走了後,吳邪想了想,探了個頭進解連環的房,狀似隨口地說了一聲,「那三叔、我走了。」

解連環只怕早已把他們之間的對話都聽得一乾二淨,但也不發作,只是淡淡地抬眼,「不回來了?」

「這難說,如果可以的話,還是想回來的。」

「……大姪子,我也不攔你了,就只跟你說一句話,你記好。」解連環嘆了口氣,放下筆,抬頭直直地望著吳邪,吳邪看見他面上的表情,不禁略微一震,而解連環接續地說道,「對你說謊的人未必是要害你,這件事,我想你早就明白了。多提醒你一句話,對你說實話的人,最是要提防。」

吳邪心下琢磨著這句話,也不知在語言間嘗到了什麼味道,只能淡淡地點了點頭,壓低聲說了句解叔你多保重,就走了出去。

迎面吹來的風讓吳邪感覺清醒了些,他先回西泠印社拿了車與手機,一翻開手機的滑蓋就看見兩封未讀的簡訊,點開一看,一封是「傍晚到」、另一封則寫著「我想吃龍井蝦仁」,吳邪一看就樂了,也無暇回覆,開著車很快就到了張師父那邊。

張師父這次沒在外邊抽菸,吳邪停好車,走進房裡,正好看見張師父背對著他,捧著一盆水,看來正是在卸人皮面具。到了地頭,吳邪反而不急了,悠哉地靠著門,打量張師父熟悉的動作,感嘆了聲,「王盟傳訊息還真快。」

「他想辭職,話傳得當然是快了。」張師父開口的聲音已經變了,不再像是之前的嘶啞蒼老,而轉為悅耳低沉,但話語的內容卻一點也不動聽,吳邪聽了心裡就覺不舒服,也只能哼了一聲,而張師父自水面的倒影瞄了他一眼,又補道,「你放心,王盟對我已經沒什麼用處,他母親我自然就放回去了。」

「那我代替王盟謝謝你了。」

「哼,真是個小佛爺,王盟這樣對你,你就半點不防他?」

「以誠待人是小爺我的原則,而且,」吳邪頓了頓,「我知道你……或者是你們,不確定到底有多少人,總之,我就是相信,只要你們真的是張家人,就絕對不會害我。」

「你這倒是哪來的天真猜想,憑什麼說我們張家人不會害你?」張師父似乎是被他這句話逗樂了,話語之間透露出一股興味昂然,而吳邪沉默了一陣後,只說了幾個字。

「就憑『張起靈』這三個字。」

「……」張師父愣了愣,接著便嘲弄地大笑出聲,「你這傢伙太莫名其妙了,碰上族長就完全成了個不知人心險惡的大少爺嗎?」他停下了手邊的動作,看來是已經把面具卸除乾淨了,但依然沒有回頭,「的確,我們要找到族長,不會害你,但是,你是否真的有這個價值,我還是得測試一下。現在,回答我的問題,你這次來找我,目的是什麼?」

吳邪想了想,斟酌地回答,「你們要鬼璽,我需要情報,各取所需。」

「鬼璽……?不對,我們需要的不是鬼璽,是吳邪這個人。」

吳邪皺了皺眉,不能肯定這個消息對自己是好抑或是壞,「不需要鬼璽?不用鬼璽,你們如何打開青銅門?」

「現在是我在發問,」隨著面具完全地卸除,張師父似乎也不再隱藏本性,話語間隱隱透露出一股高傲與慣於發號施令的氣息,吳邪懶得跟他爭,但多少感覺有幾分不舒服,就聽得他說道,「再給你一次機會,吳邪,你為什麼堅持要看到我的臉?」

這個問題就簡單多了,吳邪直率地看著他,「……因為我討厭被騙。」

「討厭被騙是嗎?……這脾性對你的人生來說、還真是莫大的諷刺。」他不陰不陽地笑了幾聲,吳邪本想發作,卻又感覺到他話語中一絲真實的悲涼,竟像是同情,因此只能默然不語。而張師父很快地回頭,起身,面對著吳邪,開口道,「再次跟你正式地自我介紹,我叫張海客,是張起靈不在時張家這一輩的主事者,也算是張起靈的哥哥。」

室內沒有開燈,但窗外午間近晚的昏黃光芒流入,照在那張臉上,站在那裡的、竟然是另外一個擁有著吳邪臉龐的人。

吳邪看著,說不出心情是複雜還是好笑,過了半晌只能默默地「……喔」了一聲,而張海客似乎對他的反應有幾分詫異,就像是難得有件事情脫出了他的意料那樣、露出了不滿的神情,「你不驚訝?」

「我本知道你會是張家的人,可是,張起靈的哥哥……怎麼說?這謊撒得太過頭了,我實在不知道從何接話啊。」吳邪一攤手,而張海客皺起眉頭,「過頭?」

「第一,張起靈跟我說過,張家的人幾乎都死得差不多了,雖然不排除他格盤所以丟了一些人,但我想他的哥哥活著的話無論如何他還是會知道的。第二……」吳邪頓了頓,猛然往前站了幾步,張海客不明所以地看著他,「第二?」

眼看著跟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男人,吳邪徹底地因為被激怒而笑了,動手就來撕他的臉皮,「第二,張起靈的哥哥長得跟我吳邪他媽的一模一樣!你當張起靈是我爸偷生的啊!這謊也給小爺我撒得好點!快點把這第二張面具給我撕下來!」

 

 

他們到達二道白河時已是隔日傍晚,所有人身上都背著重重的裝備,隨便找了家小招待所就決定休息一晚。當晚是吳邪與胖子一間,解雨臣與張海客一間,理由也很簡單,王胖子表示:你這傢伙長得跟天真一個樣兒卻一臉陰險,胖爺我看你就是不順眼,要同一房,免談。張海客聞言只是笑笑,拿了鑰匙也沒等解雨臣,逕自上了樓。只苦了吳邪,一句:「我不要跟胖子睡他的打呼聲我受不了哎」還來不及出口,此事已拍板定案。

「我說你呀天真,為什麼就帶了這麼個青眼狐妖跟咱一起上路?」

張海客一走,胖子就又開始埋怨,吳邪也沒什麼好說的,只能聳聳肩,「我不知道怎麼進青銅門,他是小哥家的人,無論如何,帶上他總比我們在那鬼天宮中黑燈瞎火地摸上半個月來得好的多。」

 

那時解雨臣與胖子風塵僕僕地趕到西泠印社,吳邪與張海客後腳就踏進去,時間算得正剛好,七點一刻,飯點,本有人滿心想著要敲詐一頓樓外樓,卻在看見他們倆那刻就張大了雙眼瞪著,全忘了民生問題。

『你、你們……誰才是天真?』

吳邪摸了摸頭,尷尬地一笑,這麼急忙地趕來,可真忘了怎麼解釋這件事,而張海客對吳邪聳了聳肩,一副「看你怎麼解釋,不關我的事」的態度,吳邪簡直想踩他兩腳。

『呃,我才是。』

『看也知道是你。』解雨臣頓了頓,把下一句「一臉傻樣」噎回口中,轉眼目光又流連到張海客的臉上,估計是想看出這個人是否易容過,『所以他是誰?』

見他目光,吳邪嘆氣,『小花你別看了,我已經撕過他的臉皮,真的沒動過手腳。』

解雨臣嗤地一聲,摸出了手機,似乎準備開始要玩遊戲,雙眼卻仍沒離開他們兩人,『也難說,說不定是做得特別好,你功力不到看不出來。』

『……』吳邪實在不好意思解釋自己用發丘指去揭人家臉皮,一個沒控制好掙扎來掙扎去差點捅到別人鼻孔的故事,倒是張海客一臉無所謂,『我就是長這樣,剛好長得像而已。』

胖子目瞪口呆了陣,這下才終於找回自己的嘴巴,開口就是聲:哇,這可真不巧。吳邪聽了,忍不住咕噥了聲:長得像又啥不好!小爺很帥好嗎?

『敢情是吳老爺子私生的,辛苦了辛苦了,一個人在外過,很艱難吧,如今也算是認祖歸宗了,我是天真他兄弟,你別擔心,從今以後你也是我兄弟了。』

『王胖子你他媽的狗嘴吐不出象牙居然還敢編派起我爸來了!』吳邪差點沒跳起來掐他脖子,『這人是小哥他們家裡人!看清楚點好嗎!』

『……你要我看清楚什麼?小哥家裡人長得跟你一個樣兒!搞了老半天!你也是小哥家的嗎!』

『小哥家個屁!就跟你說是剛好了!』

吳邪覺得自己百口莫辯,而解雨臣已經開始玩起了手機遊戲,張海客輕笑一聲,就像是覺得他們挺有趣似的,伸手對解雨臣道,『我叫張海客。』

『我是解雨臣。』見狀,解雨臣不得不放下手機與他回握,淺淺一眼掃盡他的眼眉與指尖,唇角一抿勾起個徒具形式的笑,接著望向那廂的吳邪與胖子,言不由衷地道,『他們兩個挺笨的,多擔待下。』

『死人妖你又在那邊說些什麼──!』

『解家當家小九爺,久聞大名。』張海客頷首,道,『我是張起靈的大哥,這次會陪同你們去長白山。』

『啞巴張的哥哥?』雖然吳邪剛剛已經約略提過,親耳聽到還是覺得意外,解雨臣挑起一邊眉毛,『真教人料想不到……親哥哥?』

張海客搖了搖頭,『不是,我們是同族的兄弟。我地位比張起靈低,但他年紀比較小,從小一起長大。』

『慢慢慢,』一番往來後吳邪與胖子的戰爭已經告一段落,吳邪整個人被箍在他的腋下只差沒斷氣,『你說你是小哥他哥,沒憑沒據的,要我們拿什麼相信你?咱們張起靈同志看來就天邊一孤鳥,人最是高潔不群、只跟我們幾個兄弟相好,要說他有個哥哥,誰信啊?』

聞言,張海客回頭看著胖子,褐色的眼中流露出深沉的打量,過了半晌才勾起了唇角,竟是不回答,顯然不把這胖子看在眼裡,就對吳邪道,『這就是你準備的人?我看不怎麼靠得住,真的不要我從本家再派些人來?』

胖子一聽就怒了,一把把解雨臣勾到身邊,三個人形成一副同盟陣線的樣子,『你別以為只有這死人妖跟我天真無邪同志才是個人物,我胖爺也不輸他倆,更何況咱們兄弟同心,其利斷金,你是什麼東西想來搞分化……』

眼看著胖子越罵越不著調,吳邪一抬手止住他的話,對張海客道,『我這個兄弟就是性子直,身手還是不錯的,且我們跟小哥都是過命的交情,路上發生什麼事彼此鐵定會照應,你們張家的人我可就不那麼信任了。』

看著張海客仍是一臉不以為然,解雨臣倒是笑了笑,掙脫了王胖子,翻出手機,悠悠地補上了句,『這次的行動是小三爺拿主意,他說什麼、我倆人都服。你們張家人對於啞巴張有這樣的向心力?我看未必吧,沒事別進來扯後腿了。』

張海客臉色變得更是難看,但說出這話的解雨臣只如不覺,側頭就對吳邪道,『唉,餓了啊,小三爺,樓外樓啊。』

吳邪笑著白了他一眼,心知他這番話是把張海客暫時制住了,也就伸個懶腰、懶洋洋地道,『其他人怎樣我也不管,如果沒有我進不了青銅門,意思還是得依我的來。幾位對這次的行動是都不可或缺的,也別廢話,今兒個吃飽了養足力氣是正經,對彼此有什麼懷疑盡可以路上見真章。』

 

此刻他們已經來到二道白河,明日就可進大雪山了,一路上張海客話也不多,吳邪幾次旁敲側擊地想要探出怎麼進青銅門,卻仍是打太極似的一無結果,除了進門用不到鬼璽這點之外再也套不出更多情報,內心直嘀咕,胖子一番抱怨他也實是無話可應,就是聲苦笑。

「你以為他是我家私生子的時候不是說要拿他當兄弟看嗎?聽到他是小哥家的,登時就看他不順眼了?」差別待遇啊這是。

胖子一挺肚子,半點也沒有厚此薄彼的羞澀,「你的兄弟跟小哥的同族大哥、這怎麼比嘛?」

「想也知道是吳邪的兄弟比較可以信任,這點我作為髮小可以認同。」解雨臣悠悠補了句,吳邪只差沒感動落淚。

「是吧,同廠出品掛品質保證的,鐵定又是個傻透了的天真無邪!」

「王胖子你他媽的是個混蛋!講話靠譜點成不!」

三人談笑了一陣,胖子又靜下心來,道,「他講話也頗有幾分邪門,你說小哥把鬼璽給了你叫你進青銅門接他,那傢伙卻跟你說進門不用鬼璽,這兩個人之中必定有一個人說了謊,不可不防。」

當年吳邪與張起靈的約定,解雨臣跟胖子都是知情的,吳邪只把十年之約改成五年,並且隱去了他是去「接替」的這兩點,其餘都源源本本地告訴了他們。唯獨鬼璽被丟進湖裡這件事、為了避過張海客的耳目,就沒來得及跟他們補充。

「依我胖爺的直覺式思考,騙人的肯定是那頭青眼狐妖,小哥若是真要你去接他,騙你作甚,這不是自找麻煩嗎?」胖子見他們兩個都不說話,心下頗有幾分得意,「依我說,我們就把那傢伙甩掉,自己進山去吧,這種不值得相信的人放在隊伍裡也白搭,要說發丘指,天真你也有了,更何況你還有寶血護身,真的要比起來也未必輸他。」

吳邪聽著他的分析,心下一連嘆了好幾口氣,心知王胖子的思考是完全走錯了路,但他本來就沒對兩人坦白,因此也沒什麼好解釋的,正在思索著要怎麼回答,手機卻剛好響起。吳邪心中鬆了口氣,從口袋中摸出叫個不停的小機子,對胖子與解雨臣晃了晃,「我接個電話先,你們兩位先休息吧,有什麼明天再談。」

他們住的小招待所是兩層建築,二樓外就有個小小的陽臺,吳邪為了接電話就走到外邊去。銀色的月光灑落空山,一切都是迷霧般的銀白,進出體腔的空氣也染上了月的銀色,使得體內都冰冷了起來,電話屏幕上顯示的是保密的號碼,吳邪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後才接起了電話,電話那頭傳來的聲音竟是他料想不到的熟悉。

「喂?」

「老、老吳……是我,我是老癢。」

 

這通電話進行了許久,吳邪掛了電話之時忍不住呼出一口長長的氣,太低的溫度使他呼出的氣體成為了一團白霧,就像是吐出一圈菸般。的確是該抽個菸了,吳邪有些焦躁地這麼想著,下一刻,一根香菸遞到了他的面前,吳邪側頭看去,是拿著香菸與打火機,微微一笑的解雨臣。

「看來你需要這個。」

菸的氣味溫暖了眼眉,讓吳邪忍不住笑,「解語花果然是解語花。」

「接到了什麼不好的消息?」解雨臣遞過了菸,順手為自己也點上。兩個人靠著陽臺的欄杆,空山中滿是燦爛的星子,而呼出的煙與白霧使得一切都矇矇矓矓,吳邪有幾分出神,過了半晌才答道,「沒什麼,有個朋友,媽媽過去了。」

解雨臣點了點頭,一手掠過鬢邊的髮,側眼望著吳邪,終於斂起了表情,淡聲喚道,「吳邪。」

「怎麼了,小花?」

「你在煩惱什麼?那張海客又是怎麼回事?你不覺得你瞞我們太多事了嗎?」

猛然犀利起來的問句讓吳邪啞口無言,解雨臣透澈的黑眸就這樣盯著他看,吳邪唇邊的線條轉為苦笑,咕噥了聲:沒事送菸獻殷勤,果然沒好事。

解雨臣自然不是吳邪能夠用俏皮話應付的角色,只見他沉下了臉,直視著吳邪,緩聲開口,「我跟那啞巴張交情可不深,我敬他是條漢子,如果能救他,對於以後道上行走也有不少幫助,但我最主要還是為你來的。」

吳邪把菸拿在手裡,默默地看著煙上升的軌跡,沒說話。

「吳邪,話說到這個地步,再不坦白可算不上髮小了。你就直說了吧,你跟張起靈的約定、鬼璽、青銅門、張海客……到底還有什麼事情是你沒說清的?」

菸的線條緩緩上升,引人霧了焦距,在短到幾乎不存在的一刻,吳邪竟錯覺他還在西泠印社裡,離囚禁張起靈的蒼茫空山有千山萬水那麼遠,手上捧著一盞五年不滅的燈,思念如那搖曳的火光,將他的心他的人都燒成了一把香灰。

空餘白煙裊裊。

──是啊,與張起靈的約定、鬼璽、青銅門、張海客,究竟還有多少事情是他吳邪沒說清的,究竟還有多少事情他自己也弄不清。

這複雜的命運彷彿一只網,將誤入陷阱的他牢牢綑綁,幾乎喘不過氣來。張起靈給他的鬼璽被他所弄丟了,如果沒有張海客,他根本就進不了青銅門。張海客為什麼長得跟他吳邪一模一樣,吳邪根本就不敢去追問,只怕問出來又是一場濤天巨浪。

他怎麼解釋?他如何解釋?

吳邪無從解釋,無從向解雨臣解釋他真正想要的不過就是一點簡單的、專屬於張起靈的幸福,希望張起靈懷抱著人生最後一絲溫暖活下去,能夠享有他應有的一切。在此之前,什麼都顧不得,任何有可能擾亂這種結果的因素都會被他排除。

他不能冒險地把一切全盤托出,結果最後讓胖子與小花也反對他進青銅門;他更不能在這時說出他已經沒有鬼璽,以免張海客突然變卦。他還能做什麼?在到達那扇高聳的大門前,他什麼也不能做,只能沉默。

吳邪想著想著,喘出一口氣來,解雨臣也沒急著逼他,就眼睜睜地看著香菸越燒越短,最終燙傷了吳邪的指尖,落在地上。而那迷惘的黑琥珀色眸光由渙散而聚集,卻是仍是一片混亂。過了半刻,吳邪才又淡著聲開口,在唇邊勾起嘲諷自己的弧度,連看解雨臣一眼都覺無力,「小花,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有些事我自己也弄不清,但我絕對不會害你們……信我好嗎?」

這明明是他一直以來最討厭聽見的話,吳邪討厭隱瞞與欺騙,討厭別人為他下任何決定,但人生終歸還是走到了這條路上──他早就知道自己變成了像吳三省、像解連環、又像是張起靈那樣的人,自說自話自以為是,對於珍愛的人如養在籠子裡的豢鳥,但他又能如何?人生如果能夠難得糊塗,又何必事事精明?如果能夠少說點話就少點災禍,那何不保持沉默?

命運預計好的道路一直在眼前,是他自己選擇踏上,又從何逃脫?

解雨臣盯著他,雙眼瞬也不瞬,最終也不知是下了什麼判斷,輕輕地嘆了口氣,「你那思考迴路一向比旁人複雜,我也不來逼你,不該知道的事情我不會想知道,總之,這趟前去必然不是條易走的路。……你有沒有想過,如果張起靈給你的鬼璽是假的、他根本就不希望你進去、如果他騙了你呢?」

吳邪整個身子一震,過了片刻,才開口,那聲音竟是沙啞的低笑,「……他又怎麼會知道我願意進去?」

──那悶油瓶又怎麼會知道我其實願意進去?

如果可以的話,誰想要踏上一場必死的旅程,誰不想好好地活著、遇見自己親愛的人,過著幸福的人生?張起靈怎麼會知道他願意進去,依那冰冷孤僻與誰都冷冰冰的個性,張起靈一定覺得他根本不會再進青銅門。

再怎麼樣親厚的兄弟也是人,吳邪無從否認,自己內心也有一個部份根本不想來找張起靈,他不想代替張起靈留在青銅門裡,更害怕要孤伶伶地一個人活下去,在這麼多催促著他毀背約定的軟弱之中,只有一個理由支持著他來到這裡──他想要再見張起靈一面,想要對張起靈說聲「帶你回家」,不計任何代價。

張起靈怎麼可能了解這種情感?如果他瞭解的話,一定不會對吳邪說出「帶我回家」這句話,一定不會把這句平淡的話語刻上吳邪的心,成為一道永遠去不了的疤。

「我寧可當作,這是那悶油瓶最後一絲像人的部份,他畢竟還是有軟弱、有痛苦。我寧可把這當作是他最後的求救,而不是他為我設下的最終一道局……我大約就是這麼個天真無邪,你要是怕危險,現在就回去吧,小花。」

吳邪的唇邊笑簡直比哭還難看,解雨臣想,他必然也言盡於此了,但該說的還是得說,他抓住吳邪的肩膀,正色對吳邪道,「……誰說要回去了?你愛怎麼想,我管不著,但吳邪,我先把話說清楚了,如果到最後出現什麼危害你性命的事,不管那啞巴張如何,我都會把你拖出來,你到時候可不要怨我。若是怕我妨礙了你的計畫,你盡可以想辦法把我甩掉。」

撚熄了手邊的菸,解雨臣看吳邪一臉難以回答,忍不住輕嘆一聲,拍了拍他的肩,轉頭離了陽臺。空餘吳邪一個人站在原地,滿身都因為過低的氣溫染上了粉般的雪,就像是整個人都要被冰冷給淹沒一般,心裡流轉著許多念頭,卻又好似什麼也沒想。

 

分不出究竟站了多久,他強自定了定神,摸出本筆記本,用冰冷的指尖握著筆速記道:老癢的母親死了,死前什麼都記不得。

老癢說他一直夢見青銅樹在呼喚他,自己大概也時日無多。若說夢見青銅樹,我也有過。這之間因果如何,還有待確認,無論如何,只要進了青銅門,見到悶油瓶,一切便可分曉。

筆尖一頓,吳邪抬頭,凝目看向那掩埋一切的蒼茫白雪,視線找不到焦點,但內心卻漸漸地浮出一抹漆黑的影子。那人瀏海很長,表情很淡,說話很悶。

解雨臣才問他:你有沒有想過,如果張起靈給你的鬼璽是假的、他根本就不希望你進去、如果他騙了你呢?

──我怎麼可能沒有想過?

吳邪苦笑了下,說不出是什麼念頭,那雙手彷彿自己動了起來般,在紙上補了句話,他寫道:張起靈,你不要騙我。

我不會讓你騙我的。

 

 

隔天一大早他們就往雪山出發。

解雨臣本是堅持要雇嚮導的,張海客雖然反對卻也不與他爭辯,只是淡淡地反問:那我們要把人帶進天宮,還是在路上殺了他?解雨臣噎了噎,吳邪先不表態,思考了一陣子之後才說,「到天宮的路我走過很多次了,多雇人也怕節外生枝,不如算了。」

「你確定?這裡是瞬息萬變的雪山,幾年之內,哪邊塌了哪邊填了都是可能的,地貌肯定跟你上次來的時候完全不同了,我不贊同只有我們四個人直接進去。」解雨臣皺眉,而吳邪搖了搖頭,不知道該怎麼樣跟他說明自己隱隱間感覺得到青銅門的位置。

從今天早上起床後這種感覺就特別地明顯,好似有著什麼東西在深深的雪山間呼喚,那靈魂的呼叫穿透整個遼闊的大地,明明無語無聲卻響徹心扉,就像張起靈在夢裡投注過來的眼神,一眼之間捕捉了吳邪的一切,不論是心還是神。

胖子抓了抓頭,「問題是在,就算想請,咱們大約也請不到人吧,順子早沒了,現在誰還能帶我們走那麼遠?」

無論其他三人怎麼看待找嚮導這件事,胖子這話也確實在理,解雨臣不死心地一連問過幾家都不願意接下這份工作,即便是出動毛主席也一無所獲。許多人家紛紛表示:最近山裡十分不尋常,已經有好幾個獵人看到動物們不論種族、成群結隊地往一個方向行進,消失在山的深處,而剩下的生物越來越少,這種情況過去從未發生過,搞得沒幾個獵人敢上山,一般的嚮導更是不必提了。

最終解雨臣嘆了口氣,四人背上裝備默默地出發。進山時日光正烈,吳邪吃過雪盲症的虧,早就為四人都準備好了雪鏡。蒼茫白雪上是絢麗到彷彿隨時要墜落的藍天,高聳的雪山白得像是玉一般,堆疊綿延。整個隊伍由吳邪領頭,參照著記憶、順著感覺往前走,他們走得不快不慢,小心地掌握著體力與進程的節奏,也幸好一路都無風雪,平安無事地走到了傍晚,在一個山凹處紮營。

「我們的速度比上次快,按照路程來說,應該會在明天到溫泉處,然後循著裂縫進天宮,這次不用繞那麼遠的路了,大約再一天就可以走到青銅門。」一切都安頓停當後,吳邪稍稍估計了下,而蹲在營火旁的胖子聞言,搓著手道,「他娘的這雪山真是越往裡走越冷,平常還不覺得怎麼著,一想到有溫泉就冷得受不了啊。」

解雨臣看了他一眼,笑道,「得了吧,依你那噸位,只怕我們所有人都凍死了你還有脂肪可燃燒。」

「死人妖你可別小看胖爺我這身神膘,上次要不是我滾進了溫泉處,我們保不定還要在這雪山裡繞上一年半載呢!」

「這事也好拿來說嘴,」吳邪笑哼一聲,「都不說那時你差點撞上石雕,腦袋都要成豆腐渣了。」

「哎,天真你這麼一說可就不厚道了……」

他們幾人談笑風聲,而坐得稍遠的張海客卻閉著眼睛,一語不發,過了半晌,突然舉手止住了他們的話聲,「聽。」

聽什麼?天地間一片雪白的靜寂,唯有呼呼的風聲似歌。吳邪與其餘兩人交換了個疑惑的神色,卻見張海客突然跳了起來,叫道,「快點收東西!不然來不及了!」

「操你奶奶的你這青眼狐妖是又想搗什麼鬼!好端端的為什麼要收東西!」胖子本就不喜歡張海客,見他這麼莫名其妙,登時發難,卻被解雨臣抓下,「別衝動。」

吳邪幾乎沒有思考,立馬起身,「照他說的話做!」

「天真!」

「別囉嗦,快點!」吳邪沒給他時間抱怨,低喝一聲,手上已開始動作,抓起一把雪就開始滅火。不知為何,他始終對於張海客有一種灰色的信任,雖然這個人表面上披的是吳邪的臉,內在卻總給他一種張起靈的感覺。這種時刻,他絕對相信張家人培養出的直覺。

胖子口中雖然罵咧咧的,動作也沒落下,四個人很快就把營地收拾整齊。背起了自己的裝備後,站在雪地上遠望,解雨臣突然道,「這風的確不對。」

其他人也聽見了,胖子眼睛最毒,指著遠方大叫一聲,「那邊!有東西接近了!」

只見遠方有一大群灰壓壓的物體快速移動而來,近了之後才發現竟是不分種類、成千上萬的動物,從哺乳類到昆蟲都有,撲天蓋地而來,恍若另類的行軍出陣,幾乎錯覺戰鼓喧天。眼見著正是往他們的營地跑來,四人連忙退開,但哪裡來得及躲避,登時就被淹沒,吳邪內心暗叫不好,卻見那些動物們對於他四人理也不理,就這麼往前跑去。

「雪山、雪山裡居然有這麼多動物……」胖子傻了眼,站著直挺挺地一動也不敢動,就怕自己的存在突然被發現,而解雨臣略一琢磨,才嘆道,「難怪沒人敢上山,要是早知道這陣仗,我也會猶豫幾分。」

遠遠望去,一片雪白的山水間卻是一流像大川似的生物奔來逝去,幾乎將天地都映出了混濁的色澤,吳邪怔怔地看著,明明身旁的情景詭譎非常,卻覺得整個生命都被那抹渾沌給侵奪,就想這樣加入他們的隊伍往前而去。

──等等!這種感覺!

「跟著他們走!」吳邪疾呼了一聲,張海客是最先反應過來的,解雨臣還在遲疑,而胖子的話語剛到嘴邊:天真你……吳邪沒來得及聽清,呼呼的風聲襲來幾乎將一切的感知都掩滅,明明眼前還有著日落的餘光,吳邪卻突然錯覺自己身在暴風雪裡,心跳急促地亂成一片,蒼茫的雪掩蓋了視線,盡頭處有著誰守在樹下,仰望著樹頂彷彿癡等了五百年。

他就這樣跟著一群生物往前跑,沒踏出幾步卻覺腳下一空,雪團裂開的聲音蓋過風聲與靈魂的呼喚,心頭一空,卻已是來不及反應。顯然這片雪地中有著地隙,在經過這麼大群的生物跑過後雪已經不是那麼密實,再被他這麼一踏,登時向下崩塌。

電光火石間,吳邪只來得及以左手略長的兩隻手指深深插進雪中,卻因為吃力不緊,只稍一停頓又繼續向下墜落。但也就是這片刻便以足夠,張海客已經趕到他的身邊,抓住了他的臂膀,吳邪才鬆了一口氣,卻見張海客腳下踏的雪塊也開始崩解,兩人一起向下落去。

夾著無數白雪下落的感覺並不好受,更別提雪中還有多少枯枝與石塊,吳邪頭暈腦漲了一陣子,才恍然發覺白雪的崩落已經停止,張海客還抓著他的手臂,兩個人被埋在雪裡。他稍稍動了動頭,在臉邊擠出一點呼吸的空間,另一隻手就開始往上探,試圖把身上的雪都推開,過了沒多久,手上傳來拉力,張海客一把把他從雪中拉了出來。

「謝、謝謝……」吳邪用力地喘了口氣,即便是戴著雪鏡也覺得昏黃的光線無比刺眼,而張海客為他拍掉臉上與頭上的雪,幾分憂慮地指著他的腿說,「你的腳被割傷了。」

吳邪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的雪褲已經破開,露出裡面猙獰的傷口,顯然是方才掉下來的時候被亂石與枯枝割傷的,因為情況太緊張,整個人幾乎都忘了疼,此刻一看,也只是傷口嚇人,搖了搖頭,「皮肉傷,不礙事。只是不知道這樣會耽誤多少路程……小花跟胖子也……」

張海客從背包裡取出急救箱,動作靈巧地開始幫他消毒上藥,見吳邪煩惱的神色,也只是笑笑,「不會耽誤路程的,在這座山裡,沒有什麼地圖或嚮導,你想往哪走就往哪走,你走的一定會是最快到達青銅門的路。」

「……什麼意思?」吳邪怔了怔,「你知道我感覺到的吸引力……」所以這才是張海客覺得不需要嚮導的原因?

張海客又只是笑了笑,沒再回答他的問題,為他纏上繃帶後就轉身背對他,「上來,我們不能在這隨時會雪崩的地方紮營。」

吳邪看著他的背,一瞬間錯愕了一下,心想張海客原來走的是這麼照顧隊友的風格,要是胖子在鐵定要以陰謀論解釋這一切。他倒是不擔心張海客別有什麼企圖,一直以來,他都未曾在張海客身上感覺到什麼真實的惡意,頂多就是張家人天生的高傲與不通情理,不過若拿張海客與張起靈來比較,張海客已經可以當選親切友愛十大青年了。

「吳邪?」

見吳邪許久沒有動作,張海客回頭,疑惑地望了他一眼,吳邪連忙收起腦中亂七八糟的思考,搖頭道,「這傷口不礙事,不用背我了。」

「這不是傷口礙不礙事的問題,你這樣走太慢了,我背你跑,時間有限,我們必須在剛剛那群動物到達青銅門之前搶先抵達,不然趕不上開門。」

「你的意思是?」

張海客將頭轉回前方,目光望向深深的雪山,他們的面前是一條不知道通往何處的裂道,彷彿邀請他們就這樣走進山體裡頭,成為雪山的一部份,為之拘禁,如密陀羅一般永遠停留。

天色已經全暗了,而張海客說,「你上來,我慢慢跟你說。」

 

 

吳邪由張海客背著,兩個人以不慢的速度往前奔去,途中張海客竟還可以氣息平穩地向他說話,吳邪一邊為了他所說的內容感到驚嘆,一邊又覺得張家人果然都特牛逼,這等級絕不是普通的盜墓賊能夠達成的。果然他的預感沒錯,張海客活生生就是個披著吳邪皮的張起靈,以後要是想捉弄別人,兩個人一換身份,一定所有人都被吳邪變得如此神通廣大嚇得半死。

「你笑什麼?」張海客一邊跑著,同時感覺到背上傳來笑聲,只能疑惑地問他,「我以為聽了這個內容,你會笑不出來。」

「沒什麼沒什麼,我只是想,你們張家人都太強悍了,你雖然長得跟我一樣,骨子卻完全不同,人生真的很奇妙。」

「……這種時刻還能苦中作樂,你也真是個怪人。」

「絕對比不上你們張家怪。」

 

據張海客對他的解釋,青銅門裡面的「終極」就是中華文明傳說時代開始的「長生」之法,透過獻祭的方式,能夠與「終極」交換近乎永久的生命,而最極端的形態,甚至可以成為女媧或西王母那樣的人獸合身,以達成超越常態的更高存在,取得與宇宙共生共存的智慧與生命。

「真有這麼強悍?」那女媧跟西王母都哪去了?

「這只是傳說,是否真的能達到這個境界,沒有人能夠證明。」張海客輕笑一聲,「但無論如何,獲取更多生命確定是可以辦到的,有人成功地進行了這樣交易,使得整個家族都獲得了詛咒一般的長命。」

吳邪怔了怔,「你是說……」

「是的,張家、就是現存的知道『終極』的人中,唯一真正使用過這個力量的家族。」

「等等,慢著!你剛剛說交換,所以你們家的人……與『終極』交換了什麼?」一個念頭如閃電般劈進他的腦海,吳邪不知為何想起張起靈那時茫然的臉孔,低聲說著自己沒有過去與未來,整個心都緊縮了起來,他感覺到自己以乾啞的聲音問了出口,「……記憶?」

吳邪看不見張海客的表情,卻能查覺他腳步稍微頓了一頓,「你真的很聰明。」

「的確,張家最早的『張起靈』以記憶力向『終極』交換了整個家族的長生,從那刻起,『張起靈』就是張家世代的族長,為全族擔負著交易的代價。」

「所以,張家不是所有人都這麼容易失憶的,只有張起靈……」吳邪感覺到自己出口的嗓音輕得像霧一般,他其實不是說給誰聽的,也不想說給誰聽,只是心口劇烈的疼痛讓他無法抑制地將話語出口。命運怎麼能夠對那個人那麼殘酷呢?根本不是他下的決定,卻由他負起全部的責任。

荒謬又悲傷的情感流入他的心底,吳邪冷笑一聲,諷刺的話語就這麼出了口,「所以讓張起靈看守青銅門,也是你們這些既得利益者的決定?怕終極的力量又被別人所控制?說什麼族長,張起靈根本是你們族中的囚奴吧。」

「或許是這樣也沒錯,」出乎他意料的,張海客沒有動怒也沒有否認,只是輕輕嘆了口氣,或許是受到吳邪的話語影響,他的話語聲也變得輕緩,「張家人其實並非都這麼想要長生,活得這麼久,早活得厭煩了。以前的人怎麼想,我不知道,但是族長──也就是你認識的『張起靈』的想法,我是贊同的。」

「……他想要怎麼做?」吳邪屏住了呼吸。

張海客淡淡地道,「封印終極。」

短短四個字,卻讓吳邪的腦海一片空白,不祥的預感在隱約間閃過心頭,而張海客已經走進了山璧中,四處都是分岔的山洞,他將吳邪放下,才往下接續。

「終極的形態是一棵青銅樹,透過與外界的交易取得活下去的養份與能量,青銅門的開闔受青銅樹的操控,它會定期地吸引生命進去進行交易──我們剛剛看到的那一大群生物,就是這一次的祭品,只要趕在他們前頭,我們就有機會進入青銅門。而張起靈所謂的看守青銅門,就是守在青銅樹前,將所有的生物都殺盡,使得青銅樹一直得不到養份,邏輯上來說,它會越來越虛弱,而虛弱到一定的程度,就可以以鬼璽進行封印。」

「……鬼璽?所以鬼璽不是開門用的?不對!這說不通!如果青銅門裡的終極是青銅樹!那秦嶺那棵……」

「你連秦嶺那棵都知道啊。」張海客頗有些意外,「那棵青銅樹是殘次品,沒有青銅門的青銅樹就像捕蠅草沒有葉片一樣,留不住獵物,所以一直以來能量都很弱,雖然形態類似,但與『終極』遠遠不能相提並論。至於鬼璽,我不知道族長是怎麼跟你說的,也可能鬼璽有不同的功能,但據我所知,鬼璽應該沒有辦法、也不需要打開青銅門。就如我剛剛說的,青銅門會定期吸引外界的生物來交易,只要抓對了時間就可以進去,何必用上鬼璽?」

吳邪感到腦中一片混亂,如果鬼璽是為了封印青銅樹,張起靈為什麼要騙他;如果終極真的是棵青銅樹,那他之前夢見的場景是否是真實──青銅樹快要死了,所以來引誘他?張起靈的確一直在青銅門裡與各式各樣危險的生物戰鬥著,無止無休……太多的思緒塞在一起,張海客像是一瞬間交給了他許多正確的資訊,拼出來的畫面卻仍錯誤百出,讓人幾乎被淹滅沒頂,喘不過氣來。

 

分不出過了多久,吳邪定了定神,才接續地問道,「你還有問題沒有解釋……為什麼我會感覺得到青銅門裡有東西在呼喚我?」

聞言,張海客抬起頭,一瞬也不瞬地望著他,不知是否是吳邪的錯覺,他竟然覺得、那一刻的張海客目光中滿是同情與悲傷,與自己一模一樣的臉孔扯出一個比什麼都要難看的微笑,「……因為你有麒麟血。」

「這有什麼關聯?吃過麒麟碣就找得到青銅門?」

「我言盡於此,剩下你要是還想知道什麼,就自己去問族長。」

張海客搖了搖頭,打開背包,準備紮營。吳邪看他的神色,知道再也問不出什麼來,呆了半晌,反而沉住了氣,按住他的手,道,「慢著。」

「怎麼了?」

「你們那混蛋族長欠小爺我太多解釋,脾氣再好都被他給逼瘋。」吳邪咬了咬牙,竟硬是擠出一絲笑,他深吸了一口氣,才啞著聲道,「你不說是吧?咱們現在就去青銅門,反正我感覺得出來、那門已經離我們很靠近了。」

 

 

此刻的張起靈又站在青銅樹前。

他還記得,他與吳邪在一起的最後一個夜晚,吳邪做了一個夢,夢間混亂的囈語讓他隱約地理解了吳邪究竟夢到些什麼。吳邪說:小哥,你不要進青銅門。

斷續而微弱的低語牽動誰的思緒,話語之間一片心神搖馳:你不要進青銅門。你不是說過要我帶你回家嗎?小哥,一切都結束了,跟我回杭州吧。我帶你回家。

──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有著一個人說會帶他回家,而在那零點一秒的時間,張起靈想對他說好。

但他畢竟是沒對吳邪這麼說,只是內心默默地下了一個決定,他要把其中一顆鬼璽交給吳邪。

過了五年的張起靈也沒有想把答案紀錄下來,關於他為什麼要對吳邪說帶我回家、為什麼要跳下去救他、為什麼要把鬼璽交給他、又為什麼要對他說「十年後,如果你還記得我」。五年前,他在別離的時刻弄昏了吳邪,環著手撐住了他的身體,便如擁抱。

秋季的雪山杳然無聲,事實上,不論任何時候,雪山都是安靜的,但又不知為什麼,張起靈永遠都覺得、那刻的雪山特別地安靜,或許是因為吳邪靜靜地被他圈在懷中的關係。

問題有時候不需要解答,它存在的意義,就是提出了問題。但張起靈又想,對於這殘破的生命,他總是有個答案的,關於那些為什麼要跳下去救他為什麼要把鬼璽交給他為什麼要對他說十年後、如果你還記得我,其實他的內心是有答案的。

明明沒有紀錄卻始終記得,念頭流轉的過程中張起靈唇邊勾起了幾不可見的笑,自唇邊呼出的白煙如嘆息。

如果明明不想介入他的生命,如果他張起靈需要的、只是讓吳邪為之保存一份記憶,那為什麼又要給吳邪一再靠近的機會?

為什麼要一直看著他、一直守護他,一直等待他。

張起靈緩緩地閉上了眼,眸前青色枯木的殘影卻慢慢地、慢慢地變成了蘇堤邊那溫柔的楊柳。

夢裡趴著的那人揉了揉眼睛,看見那名女子的臉,露出了笑意,開口說:『我在等妳。想說,蘇堤邊的楊柳都長好了,跟我去看看吧。』

伸出的掌握住了溫暖的手心,他曾經想說好,想要牽住那人的手,越過千山萬水,冬春夏秋。那夢還沒完,他的掌還沒被溫暖,他怎可閉眼逃開。

於是他就這樣看著,看著有個人踏著悠悠的腳步走來、對他綻開一個笑,手捻住楊柳的枝條,側頭對他說:『妳看,這楊柳生得多好。』然後又說:『妳知道嗎?楊柳的意思是,希望妳為我停留。』

就是這浮光掠影的剎那他又想起了什麼,想起了自己對吳邪的那一點什麼,他曾在五年前與吳邪定下一個約定,他說:如果十年後,你還記得我。

如果有那麼個十年,那麼,張起靈會死,而吳邪會老去,吳邪會跟別人在一起,吳邪會漸漸地忘記他,吳邪不會來青銅門,最終張起靈又變成了一個不存在的人。他明明知道,但卻還是把鬼璽給了吳邪,還是跟他定了十年的約定,張起靈早就想要把這一切的原因都忘卻,卻仍然一直記得。

思緒到此而斷裂,遠遠地,他聽見青銅門打開時發出的聲音,張起靈提起了自己的刀。

這是青銅樹垂死的最後掙扎,試圖引誘任何的生物與它進行大量地交易、為之提供足夠的養份。張起靈冷眼看著洶湧地爬進青銅門的古怪生物,宛如整座長白山都為此而震動,古黑色的眸子揚起最末的傲氣與絕決。他是最後一任張起靈,張家與終極幾百年來的宿命、必當在他手中有個結果。

怎麼可能讓任何生物由此通過。

在這一片無光的昏暗與隱約的殺伐之氣中,不過是匱餘的幾秒寧靜,張起靈又想起吳邪的臉孔。他畢竟還是捨不得忘卻。即便是在這最終的此刻。為何忘不掉、為何放不下,這一切早已有了解答。

只因吳邪的天真無邪就是他張起靈的生命中、一根恰好生對了位置的骨刺。

而他願意為了心上這根永遠去不了的刺許下願望:用我一生,換你十年的天真無邪。

幾百年的宿命在此刻一齊撲至眼前,張起靈揮舞起手中的刀,無畏地迎向那群貪婪的妖物,而腦海中最後的念頭,卻是那在蘇堤的柳邊上,微笑著的人。

那人轉過了頭,漫天的柳絮飛過,在那雙溫柔的眼眸之中承載的身影,早已不是自己。

為了渴求「生命」而狂化的怪物們毫不留情地一湧而上,瞬間將張起靈吞沒。

 

 

吳邪曾經幻想過無數次,當他又來到青銅門前時,會發生什麼事。

是否門會打開,是否他要跟那九龍抬屍奮戰一場,是否他會因為看見「終極」而目眩神迷,又是否他根本顧不了這一切,只能注視著張起靈一人。

但此刻的吳邪竟是什麼感覺也沒有,心裡空蕩蕩地,看著眼前高聳的門扉,青銅門上雋刻著兩隻面對面的神獸,瞪大了雙眼,盤身而據,這圖形是商代青銅器上常見的獸面紋,又稱饕餮紋,照理說不該在這等史前文明上出現,吳邪心裡居然開始想起了無關緊要的事:如果張海客沒有騙他的話,這青銅門在考古學上必定是極為驚人的發現,足以把饕餮紋的時代足足早推一千年。

遠處萬奴王的棺木靜靜沉睡著,天地間在此而靜寂,他與張海客抬頭,看向高聳緊閉的門扉,人生如天地間過客,如此渺小但卻不肯卑微,門後呼喚與引誘的聲音在體腔的深處共鳴著。吳邪輕喘了一口氣,道,「小花與胖子必定會比我們慢了,看來那群生物也還沒來,我們先找個安全的地方紮營吧。」

張海客點了點頭,也不多言。似乎剛剛與吳邪的一番對話已經耗盡了他所有說話的欲望,始終保持沉默,而吳邪也不再嘗試與他搭話。兩個人挑了一個靠邊的位置紮營,其間一直沒有任何生物活動的跡象,不論是人面鳥或是火山蚰蜒都螫伏不出,彷彿與他們一同、只是靜靜地等待。

 

當天晚上守夜的是張海客,吳邪靠在睡袋邊,半夢半醒,猛然間聽得天地間一聲強烈的震動,兩人登時跳起,朝遠方看去,只見灰色的山壁間,無數的生物張牙舞爪地呼嘯而來,而跑在最前頭的卻明顯是兩道狼狽不堪的人影,吳邪大叫一聲,「小花!胖子!這邊!」

雖然距離尚遠,但解雨臣與胖子顯然有注意到吳邪的呼聲,一轉向就往他們跑來,胖子途中還被幾隻小動物絆了一下,也幸好所有的生物似乎都將青銅門當成唯一的目標,並不把他們兩人看在眼裡,吳邪正鬆了一口氣,就聽得嘹亮的號角聲響,不知何處出現的陰兵雜在生物的列隊之中,一齊往青銅門前進。

張海客拍了拍吳邪的肩膀,「注意,門要開了。」

話語聲剛落,吳邪猛然感覺到張海客的指尖不尋常地施力,心念略動間已是蹲身一矮,避了開來,而張海客下一拳就招呼到他眼前,吳邪只能匆忙地閃開,舉臂一揮,發丘指直鎖他的手臂,啞著聲音叫道,「你幹什麼!」

張海客一咬牙,也以發丘指來擋,並不答話,兩個人瞬間便交上了手,剛好趕到的解雨臣與胖子見他們兩個打了起來,都是大驚失色。胖子抽出背上的槍,對準他們兩個腳邊就放了一聲,高聲罵道,「青眼狐妖!你幹什麼!現在傷了天真,信不信小哥把你跟粽子一樣地拆了!」

張海客一閃過解雨臣攻來的一掌,抬腿一踢,硬生生把吳邪逼退了兩步,厲聲道,「不想他死就把他留下來!你們兩個還搞不清狀況?都沒感覺到吳邪瞞了你們多少事嗎!」

「什麼意思?」解雨臣一怔,手上的攻勢登時緩,而吳邪急道,「別聽他胡說!小花──」

「現在進青銅門的人就要代替張起靈永遠留下來!吳邪會死在裡面的!」張海客狠狠地一揚眉,話語方落便踢翻了營火,瞬時整個空間只剩幽暗的青色流光,陰兵與無數的生物在他們身側如潮水般湧過,吳邪感覺到自己渾身冰冷,力氣開始漸漸地流失,眼前也慢慢地模糊了起來──張海客竟抓住了光線變幻的一剎閃到他身後,對準他的後頸就是一敲。

解雨臣還來不及反應,就接住了吳邪倒下的軀體,而張海客不再多理呆愣的其餘兩人,匆匆留下一句話,人轉眼就已經朝青銅門跑去老遠。

「把吳邪帶回去,不要再讓他回來這地方了。至於張起靈,我會讓他出來。」

「慢著!你這什麼意思、為什麼要……」胖子還想要追上去,卻被解雨臣伸臂攔住,只見他毫不猶豫地又往吳邪後頸補上一擊,讓吳邪徹底地失去反抗之力,「照他說的話做,我們現在就離開這兒。」

「你、你……天真……」這短短的一瞬間變化太大,胖子震驚到啞了聲。張海客已經跑入陰兵的隊伍間,青銅門發出了緩緩打開的機關聲,而吳邪整個手腳都無力地垂下,似乎人已經暈了過去。

「吳邪一開始就沒說實話,你跟吳邪認識這麼久,不會感覺不出來吧?」解雨臣冷笑一聲,「就算張海客騙人,青銅門後有什麼我們也拿捏不準,吳邪不用進去自是最好。」

胖子還有著遲疑,正想問說那小哥怎麼辦,卻見銀光一閃,本以為昏過去的吳邪不知什麼時候翻出隨身的小刀,狠狠地往自己掌中一劃,鮮血破開濺上地面,整個腳下的土地猛然一晃,就連解雨臣與胖子都感覺到青色的流光一瞬間大盛。

「照他的話做個屁、是我該進去的!別攔我,這門我非進去不可──」

吳邪就著這陣痛覺掙脫了解雨臣,猛力搖頭讓自己清醒幾分,也沒再多看他們兩個一眼,就往青銅門直奔。解雨臣猛啐了一聲,就想攔下他,方才舉步,腳掌前方的地面卻斜斜射進一顆子彈,他錯愕地回頭,正看見胖子手中持槍,面無表情地看著他,「你看不出天真真正想做的事情是什麼嗎!」

解雨臣怒到笑了出來,「那你就要看他死了!」

而胖子一吹槍口煙,罵道,「你才是想看他生不如死了!要攔我兄弟的好事,先過胖爺我這關!」

 

吳邪聽見後頭解雨臣與胖子對幹了起來,但已無暇他顧,眼看著陰兵的隊伍已經走到了盡頭,青銅門逐漸開始閉闔,凝目望去,門內看得見無數幾乎瘋狂的妖物,與一抹修長的身影,掌中揮舞著銀亮的刀鋒,投來的那眼彷彿千年萬年間的一瞬失神,而身邊的怪物就要將之淹沒。

吳邪只覺得五內俱焚,全身的潛力都在此刻被激發,他猛然失聲出口,就是一聲深至骨髓的呼喚,「張起靈──」

聽見他的聲音,張起靈猛然回過神來,一刀將身邊的怪物都砍翻,吳邪就著這最後的時刻往前一滾,終於在門闔攏前進了青銅門。

 

 

門轟然在身後閉合,吳邪只覺得全身無處不疼痛,眼前滿是刺目到令人嘔吐的青色流光,而隱隱約約的視線似乎要從邊角暗下,他用力地一掐自己受傷的手掌,讓自己不要昏過去,正想起身,卻感覺到身前不正常的昏暗籠罩,猛一抬頭,竟是一隻巨大的火山蚰蜒,張大了滿是利齒的口,正準備撲來將他一口吞噬。

電光火石的一瞬間他只能想起那場夢境,夢裡面張起靈差點死在他的面前,卻還是回到他的身邊,對他說吳邪你沒有忘記,但此刻的自己卻連跟張起靈怒吼一聲「小爺當然不會忘記你」都沒有機會。

生命如此脆弱而諷刺,湧上的念頭是強烈的恐懼與不甘,但是他來不及作出任何反應,腥臭的氣息已然襲來,幾欲令人窒息,他感覺到自己整個身體頭重腳輕地顛倒過來,而四邊的光源全部消散,身周滿是黏稠到讓人刺痛的液體,柔軟的臟器黏住了軀體,讓人動彈不得。

這麼乾脆就被吞進來了,吳邪你可以再沒用一點啊!吳邪在心中痛罵自己,索性閉上了眼睛,努力地要摸索綁在腰間的小刀,心想這怪物要吃人也不乾脆點,把獵物吞進肚子裡卻不用牙齒先咬死,到時候又被開腸破肚一次可怪不了老子。

還在掙扎間,吳邪模模糊糊地聽到了幾下奇怪的聲音,似乎是怒吼與兵刃插進肉中的撕裂聲,將他吞進肚中的火山蚰蜒劇烈地顫動,彷彿正遭受極大的痛楚,而吳邪被晃到幾欲嘔吐,神志也更加的模糊。分不清過了多久,微弱卻刺眼的光線在眼前破開,他緩慢地眨動沾滿了黏液的雙眼,竟看到張起靈站在他眼前。

張起靈站在他眼前,一隻手抓緊了他的手臂,將他從火山蚰蜒的屍塊中拖出來,本來吞食他的那隻火山蚰蜒已完全被支解,剩下殘餘的血塊散落地面,瞬間又被身邊的生物給分食。而張起靈渾身浴滿碧綠色的鮮血,面無表情滿身狼狽,卻仍掩不住一雙透澈澄靜的雙眼。

那瞬間吳邪的腦中竟沒有任何的念頭,一片空白,只能看著張起靈輕輕地伸出了另外一隻手,撫上他的臉,無視身後無數攻擊的怪物正在攻擊著自己的身軀,大片豔紅的鮮血散開,有幾滴落上了吳邪的臉孔。

然後,那張臉、竟是很溫柔很溫柔地笑了。

猛然間吳邪腦海的思緒全部碎裂瓦解,「嗡」的一聲,只剩下張起靈曾經說過的一句話,張起靈曾經說過「還好我沒有害死你」,然後就這麼昏死在他的眼前,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但那一刻的恐懼卻在此時重現。吳邪感到腦中一片混亂,左肩彷彿燃燒一般地燙了起來,那高溫的火燄幾乎要將整個人都吞噬,而身體卻自然地動了,只見自己往前一個踏步,輕巧地奪過了張起靈插在腰間的長刀,明明十分沉重的銀亮色刀鋒如今在他手中卻似全無重量,吳邪也不覺得奇怪,舉刀一劈,就將一口咬在張起靈肩上的生物攔腰斬斷。

紅色的鮮血綻開,與綠色交織,青幽色的光下,吳邪看不見自己,看不見張起靈眼底滿身是血、幾乎瘋狂的那個自己,他只能憑著直覺揮舞手中的長刀,明明渾身帶傷,動作卻比平常要更加利落,先是一個側踢踢開身側的陰兵,一刀順著動作下劈,將火山蚰蜒剖成兩半,接著借力按住另外一個陰兵的肩頭,翻身,長刀脫手,穿透了一排根本已經看不出是什麼的怪物,一切的動作都不需要思考,完全由直覺掌控。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也或許根本什麼都沒想,腦海中不斷響起的聲音不是念頭,而是印在血骨深處的指令與記憶──消滅這一切,把所有傷害「他」的事物,都給消滅。

 

分不出自己究竟殺了多少生物,也無從知曉自己究竟增加了多少道口子,吳邪揮舞起長刀宛如一支顛狂的舞,直到身後猛然伸來一雙手臂將他緊緊地抱住,他想要掙扎,卻聽見張起靈的聲音、像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低沉平穩,輕緩柔軟,充滿安撫的意味。

張起靈說:吳邪,沒事了,我沒受傷。

吳邪怔了怔,緩慢地停下了刀,環目四顧,才發現所有的生物早就被他消滅殆盡,張海客遠遠地站在一邊,一臉擔憂,青銅門裡青流色的光滿是血污,自己的手掌上早凝結起了紅色與青色的血塊,然後張起靈的聲音又在身後響起,灼熱的氣息吹拂著頸肩,「吳邪,我在這裡,沒事了。」

吳邪以為自己渾身顫抖,過了片刻才發現那輕微的顫抖是從身後、張起靈的身上傳來。張起靈明明在發抖,但他說話的聲音仍然還是那麼的平穩,吳邪感覺到些微的困惑,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張起靈抓住肩膀轉了過去。

兩人都是一身的血汙,但在吳邪看來,張起靈的黑眸仍然純粹如洗,清晰地映出了吳邪現在的模樣──他的上衣早已破爛,在那布條的大片空白中,卻是一隻踏火的黑色麒麟正伏在肩上,張口欲嘯。

「小哥……」

突然間所有的意識都流回了吳邪的腦海,他手中再也拿不住那把刀,一失手就掉在地上,插進了地面,他只來得虛弱地喚了張起靈一聲,隨即失去了意識。

 

 

這是個沒有畫面的夢,聲音在身周飄浮,細細碎碎。

吳邪感覺到渾身都像是被烈火焚燒一樣的痛楚,由左肩開始蔓延,彷彿有著什麼吞吐火燄的生物據在他的肩上咆嘯,無法動彈也無由動彈,只能咬緊牙關忍耐。

身上濕得像是溺水一般,呼吸也艱難得宛如下一秒就要缺氧,因為太痛苦而分不出自己是否真的睡著,總覺得意識意外地清醒,但他又想,這應該是夢,不然他不可能聽到自己跟張起靈的爭執聲,不可能在自己不能動也不能言的時刻聽見「吳邪」與張起靈的對話。

在夢裡他與張起靈以話語互擲,他拼命地往那顆心投著石頭,卻又像丟進深深的大海一般,轉眼就化為泡沫消失無蹤。他的話語往張起靈逼近,而張起靈的冷漠卻毅然不倒,整個人化為天宮最古老的一塊豐碑。

『我是來替你的,張起靈。』

『你不行。』

『慢著!我必須跟你談談!』

『沒什麼好談的,帶上他,出去。』

雙方都語調冰冷,劍拔弩張卻又壓抑至深。吳邪明明什麼都看不見,卻又在黑暗之中發現清冷起火的鬼磷,飄渺虛幻,以為不存在又的確存在、以為不合邏輯又其實荒腔走板地符合邏輯,於是輕輕一吹,鬼火緩緩地飄走了。

 

『你難道沒想過,當年我跟小羽……說不定是弄錯了,其實繼承麒麟血的人是我才對?我才該是下一任的「張起靈」。』

『你如何有紋身的?』

『我請爹幫我刺的。』

『……張隆半?打算違反我族長的權力了?』

『不敢……但是、他不該成為下一任的張起靈,是我才對。』

青色的燐火飄走了,但黑色的麒麟騰雲駕霧地來了,他降落到吳邪的身邊,環著他走了一圈,古黑色的眸子波瀾不驚,一片淡然如水。吳邪見過那樣的眼神,很多次很多次、在路上、在墓中、在記憶、在腦海、在心底、在夢中。

 

『有個叫盤馬的人說過……』

『嗯?』

『他說,我與他在一起,總有一個會被另外一個害死。』

『……的確,只要你一日不卸除族長之位,你就一定會逼他去死。』

『我沒想要他去死。』

『那你為什麼不跟他出去!你要他爬回青銅門幾次才甘心!』

──你為什麼要留下我?

吳邪無數次地想對那雙眼這麼問,但他又早已察覺、那樣平淡的眼神本身就是理由。

 

『我就是最後一任張起靈。除了我之外,誰也不是,如果我現在離開,他不一定能活下來。』

『但……』

『安靜。沒什麼好談的。』

那隻麒麟飛走了,在天空中劃出優美的姿態,迅速地融入一片黑暗。吳邪想要追它卻又動彈不得,只能竭力掙扎,想大叫誰的名字卻叫不出來,整個人無由地驚恐,幾乎顫慄,而很快地有一雙手抓住他的肩膀,他聽見張起靈的聲音,低低地在喊:「吳邪。」

那聲音好像從遠而深邃的洞穴裡吹來,一陣冰涼的風,將吳邪整個人都給吹醒,他定了定神,才發現自己躺在一張床上,張起靈手放在他的額頭上,冰涼的溫度自肌膚接觸之處傳遞,那雙手微冰的溫度讓吳邪感覺舒緩了點,喘出一口氣,看見張起靈的臉就在他面前,面無表情,目光中卻隱約地看得出擔心。

一直以來就在尋找的人就站在眼前,幾乎以為這一切不過一場夢幻,吳邪怔怔地看著他,想要開口對張起靈說些什麼、想要抬手抓住張起靈的臂膀、想要以任何方式確認自己的確見到了張起靈,這並不只是夢境,「小……哥?」

 

「你在發燒。」張起靈淡淡地說,伸手從桌邊的臉盆裡面抓出一條布巾,擰乾後用來擦拭他汗濕的臉孔,吳邪感到幾分不好意思,但沒有立刻開口,腦海的意識還很混亂,他只記得自己在最後一刻進了青銅門,就被火山蚰蜒吞食入腹,他在那隻畜生體內幾欲昏迷,被張起靈救出來後便失去了意識,在昏迷的過程中應該是做了個夢、但夢的內容卻又渾沌不清……腦海的訊息全都凌亂如那淅淅瀝瀝的水聲,散成波紋。吳邪感覺到頭痛欲裂。

而張起靈冰冷的手指拂上了他的額畔,輕輕地幫他揉著太陽穴,淡聲道,「衣服脫掉。」

「……咦?」

吳邪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但張起靈的面色未有稍改,「幫你換身衣服。」

眼見躺在床上那人似乎反應不過來,張起靈輕輕地皺了皺眉,也不再多言,就伸手來拉他那已經像是破布的上衣,吳邪只覺得自己累極了,也懶得跟他客氣,乾脆渾身軟軟地靠在張起靈的身上,任張起靈用布巾為他擦過身子後,再將擺在旁邊的乾淨衣服給他穿上。

「……又是深藍色的連帽衫啊,小哥你還真喜歡這種款式。」

張起靈掃了他一眼,懶得回答他這種毫無意義的發言,而吳邪「嘿嘿」地笑了,心裡只覺得高興,有種溫度跟發燒時的高熱不同,卻仍然從心底竄上,熨得他整個人都暖暖的,忍不住開口喚道,「小哥。」

「……?」

「小哥。」

「……吳邪。」

一向平靜無波的面上浮現了幾絲、吳邪無法解讀的神情,直到那微溫的指尖碰了碰他的眼角,吳邪才發現自己的眼眶濕了,他胡亂地伸手在臉上抹,內心暗罵自己蠢,卻又忍不住唇邊笑的線條,整張臉皺成一團,「嘿,沒事,小爺只是、太高興了……」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樣地高興,像是把全身都擰碎了一樣地高興,情緒的起伏很緩慢、卻很洶湧,幾乎瞬間就將他吞沒滅頂,吳邪覺得自己要用全部的力氣才能克制自己、不要發著抖地撲上去,緊緊抱住張起靈這個人。

張起靈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目光閃動,那眼中的光芒極亮,吳邪想,張起靈應該也是高興的,忍不住滿足地嘆了口氣。或許是他的表情觸動了什麼,下一秒,張起靈就將他緊緊地抱進懷中,吳邪還沒反應過來,就聽見張起靈的話語。

 

那個被封印在青銅門裡的男人出口的嗓音平穩而冰涼,就像那記憶中別離的夜晚一樣,張起靈說,吳邪,你回去,張起靈說,「吳邪,你不該出現在這裡,回去。」

吳邪錯愕了一下,「我、我知道還沒十年……」

「我給了你鬼璽,你不該能進門。」張起靈打斷他的話,「你為什麼會進來?」

「這是什麼意思……」臉上抹開的淚變得冰冷,吳邪只覺得自己像是赤著身子突然被放進了冬季的雪山,一片孤寒,他稍微推開張起靈,深褐色的眼瞳緩緩地流轉在那張臉上,才發現那古黑色的雙眸中、竟是一片萬古不化的冰寒。

張海客已經跟他說過,鬼璽並不是用來開門的,但此刻想來,張起靈給他鬼璽,顯然有著更重要的原因──張起靈又在謀劃什麼,把封印「終極」的東西交給他,為什麼,這個人難道要去做什麼危險的事?

吳邪登時急了,也不想管張起靈趕他走這件事,猛然抓住張起靈的衣領就道,「鬼璽是封印終極的東西!你為什麼要交給我?我三叔……」

「鬼璽對我沒有意義。」

怎麼可能沒有意義!吳邪幾乎想要這樣吼他,卻又因為張起靈淡漠的神情而失去了力氣,高熱的身軀好像將他的一切能量都抽走,只能怔怔地看著,啞著聲音,「……如果鬼璽對你沒有意義,為什麼要交給我?」

張起靈沒有回答他這個問題,只是皺著眉頭,又說了一次,「吳邪,你不該進來。」

「……不該不該、少在那邊對我說什麼是該什麼是不該──」起始的嗓音幾乎沙啞得無法聽清,接著便轉為憤怒的低吼,吳邪怒到幾乎要撲上去揍他,整個眼眶都紅了起來,「你不想要我進來。張海客也耍詐讓我差點進不來,但小爺我就是進來了!你要怎麼辦?再打昏我一次然後把我丟出去?」

張起靈靜靜地看他,過了半晌,竟是勾起一絲冷冷的笑,「如你所願。」

「張起靈你──」

如果是五年前的吳邪,或許會因為張起靈的話語與神情感到害怕,但此刻的吳邪卻氣到完全忘了要恐懼,幾乎失去了理智,想也不想地就是一拳揮過去,只見張起靈眸中的溫度一變,一把架住吳邪的拳頭,毫不客氣地往前一頂,將他整個人壓在床上。

「你他娘的放手!」吳邪用力掙扎,卻因為高燒脫水而無力,只能任張起靈壓制著,張起靈單掌扣緊他的手腕,另一隻手壓緊他大腿,整個人都壓在他身上,用力之巨,幾乎讓吳邪以為自己的骨頭會碎裂,他掙扎了幾下卻掙扎不開,猛然渾身失了力氣,而張起靈冷冷地注視著他。一直以來想要找的人就在眼前,距離近到幾乎交換著彼此的呼吸,他卻還是覺得,張起靈仍然跟他離著千山萬水那麼遠。

解雨臣曾經對他說過的話在腦海響起,他說:……你有沒有想過,如果張起靈給你的鬼璽是假的、他根本就不希望你進去、如果他騙了你呢?而那時吳邪明明心想:我不會讓你騙我。

 

一路以來他苦苦地掙扎著,將五年拋擲成五百年,他究竟是為了什麼來這裡。吳邪看著張起靈,就像是他們從未相識那樣地看著張起靈、卻又覺得這的確就是他認識的那個人,張起靈一直都是這樣的一個人,只是被吳邪傻傻地忘了而已。

「張起靈,小爺我真會被你逼瘋……」不知過了多久,吳邪才啞著聲音笑道。

吳邪是真的笑了,那雙黑沉沉的眸中看得見自己的倒影,看得見自己雙眼發紅,透明的水光從眼眶側邊滑出,他不想讓自己像個瘋子,卻又覺得、自己即便算不上個瘋子,也早已成了傻子。

他明明一直是要笑就笑,要哭就哭,罕識風塵,天真未鑿。是什麼時候開始他忘記了笑的意思,目光永遠只看著一個人的背影;是什麼時候開始、當他想哭的時候也只能夠笑著;誰把他變成了別人,讓他再也不是「無邪」;是誰讓他顛狂潦倒,醜態盡出,痴心妄想以為自己一心為了一個人。

張起靈從來不會領情,他有自己的計劃、自己的使命,吳邪不過是這綿延百年的局中、小小的過客。

在臺下看著別人演戲,怎能投入至此,忘卻自己不過是過路人。

 

「……你可以打昏我,張起靈。你可以把我丟出去,我一定會守在外面,不管多少次,都會再爬進這道門。」吳邪拼命地壓抑著情緒的起浮,艱難地道,而張起靈沒說話。

「我絕對說到做到。」

話語後是一片的寂靜,吳邪想不出張起靈在想些什麼,也或許什麼都沒想。以前他總是疑惑,那悶油瓶子什麼也不說,一個人就會看著天花板發呆,他到底在想什麼呢?但現在的吳邪忍不住想,張起靈或許什麼也沒想,關於他吳邪的事,張起靈只怕從來也沒想過。

身上的壓制漸漸地鬆了,張起靈整個人的溫度都包覆著他,誰也沒想到這樣的姿勢看起來竟像是一種深切的擁抱,吳邪只是想著、不想看見那雙眼瞳中自己狼狽的倒影,因此閉上了眼睛。自己也不知自己的聲音為何輕得像囈語,「你說要我來接替你,所以我來了。我不會放你一個人在這裡。」

 

過了很久之後,他才聽到張起靈的嗓音,那聲音既低又沉,就像抵在他的心口間問。

「吳邪,你為了什麼?」

我為了什麼?吳邪也在心裡自問。

──小爺我哪知道自己為了什麼?你不就一禍害,還敢問我為了什麼?砰地丟下了一句十年後換你就跑,你難道不知道五年前那一句話就等於判了我死刑嗎!你要一個十年後就要進青銅門裡等死的人再能有什麼別的想頭!我除了祈求自己的兄弟安好還能怎樣?早死晚死都是死,我想說早點進來交個班、學習一下,搞不好還能讓自己活久一點!這樣又有什麼不對,犯得著被你趕來趕去的?

悶油瓶你他媽的就是個混蛋!

他想要這麼對張起靈吼,但卻又沒有辦法,想要哭,卻又只能笑,「我不知道。」

 

只因這幾年命運的交換,他們把一個人的生命中所有該有的快樂與傷悲也對半分了,不幸都給張起靈,幸運都給吳邪,從此之後張起靈就成為了吳邪靈魂中的一個部份。因此他才會錯覺看見有誰站在青銅門裡,悠悠一眼望穿生死的邊界,因此他在會在夢裡看見張起靈,看見張起靈對他說:吳邪,你沒有忘記。

這哪需要理由?吳邪一心一意、自以為是地為了張起靈,哪裡需要為了什麼。

若真要追根究柢,原因不過就是「你」一字而已。

 

 

張起靈後來就離開了。

他離開的時候是沒有聲音的,沒有話語沒有腳步,幾乎沒有影子,輕巧地翻身,然後就帶上了門。吳邪沒有攔他,也懶得攔他,他只是閉著眼睛,一聲也不吭。

吳邪睡睡醒醒了三天,其實這次的傷遠不如之前下地的時候沉重,但他還是像一萬年沒睡過似的一睡不醒,彷彿夢境便足以逃避這荒蕪的世界。張起靈一直照顧著他,會定期地進來餵他吃飯,甚至幫他擦身子,但吳邪一點都不關心這一切,他在想西湖,在想湖邊那青青的楊柳樹,吳邪想回家,想回去看看那盞燈是滅了沒滅。

直到張起靈跟他說,吳邪,明天青銅門就會開,這是最後一次機會。

「什麼最後一次機會?」吳邪躺在床上,沒有看著張起靈,問道。而張起靈沒有回答他,過了半晌,吳邪才笑了起來,坐起身,懶洋洋地一挑眉,「所以你決定明天就把我丟出去了?」

張起靈點了點頭,帶著厚繭的手突然握住吳邪的掌,他遲疑了一下,又說,「吳邪,我……」

「我沒生氣。」吳邪揚首截斷他的話,臉上的表情竟然又是笑,「我打算回杭州了,你本來就不欠我什麼,是我自己一頭熱。」

「……」

「多謝你讓我發現這點。我想我是有點著了魔了,也難怪,你那時跟我說的那些話,就像我十年後就要死了、而你十年後才能活一樣。你是知道我的個性的,小哥,我希望你好好地活著,所以來了。」吳邪褐色的眼瞳一瞬也不瞬地看著張起靈,臉上的微笑轉為柔軟,反手握住他的掌,感覺到張起靈輕輕地震了一下,「不過你不需要,那我就回去了。如果五年後,你也不想看到我,我不會再來。」

「……」

吳邪說著說著,喉嚨間也有些哽住了,「真奇怪呢,一直以來執著的事情,只要轉個念頭就可以放下了,人生一直都很有趣,你說是嗎,小哥?」

張起靈靜靜地看著他,那種表情沒有人會描述,而吳邪想著,他其實想說的不是這些,他想要指著張起靈的鼻子放聲大笑,笑到眼淚都流出來,他想嘲笑他說「知道小爺我的心情了吧,你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麼樣的表情嗎」,但他畢竟還是捨不得這麼做。

「過了五年,我也變了,變成熟了,小哥你別擔心,我不會再像上次那樣死跟著你了。」

張起靈喚他,眸底是沉沉的色澤,「……吳邪。」

「小哥?」

「……吳邪。」

吳邪想著,怎麼會有人這樣叫著自己的名字呢。

「怎麼了,小哥?」

「你一點也沒變,」張起靈定定地看著他,又重覆了一次,「吳邪,你沒變。」

那樣的話語像從夢裡傳來一般,既悠遠又深邃。吳邪恍然想起,自己曾經地想為了張起靈,保留自己笑的能力。想要為他保住自己最後一絲天真無邪的證據,不論五年、十年。想要讓張起靈在見到他的第一眼、便錯覺這五年滄桑如一瞬,一切都未曾改變。

「別說成這樣啊,我會當真的。」

吳邪露出個故作憂傷的表情,張起靈當然不會被他逗笑,甚至沒聽他的回答,站起身就走了。

 

又過了半晌,確認張起靈已經離開,吳邪思考了一下這幾天來他所觀察的規律,判斷張起靈大概再隔幾個小時才會回來看他,便起身,慢吞吞地爬了下床,蹭起床邊的鞋子,第一次地走出了房門。

這裡雖然是青銅門裡,卻建得像是一般的三合院落一樣,這顯然不會是青銅門固有的,依屋齡看來,也有一定歷史了,就不知道張家人要如何在這詭異的環境內起樓房,不過轉念一想,張家人一向牛逼,常識與定律在他們眼裡都是狗屁,吳邪登時又釋然了。

 

空氣中滿是青色流離的光芒,吳邪出了房門,依著位子一看,自己的房間被安排在左護龍的第一間,估計他要找的那人不是在對面,就是在旁邊了,他忍不住唸了一聲,「還真是看得起我,把我擺在自家人前面啊……」

話語方落,對面的房門「呀」的一聲開了,一個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人站在那裡。

「啊,吳邪,身子好了點嗎?」

張海客看見是他,登時友善地笑了笑,眉目之間倒似真的是擔心他,吳邪看他這樣子心裡就有氣,咬著牙哼笑了聲。

「少來黃鼠狼給雞拜年,張海客,小爺有事要跟你談,不想被你族長撕了,就最好給我乖點。」

 

吳邪的話的確是不客氣,只見張海客瞬間變了臉色,張口欲言,吳邪心裡就是痛快,不慌不忙地抬手,止住他的話語,「你先別急著發作,我先問你個問題。」

 

「你說。」張海客畢竟也是見慣風浪的狠角色,不會這麼輕易地就沉不住氣,但重新掛回臉上的笑已有點勉強,而吳邪收起了笑,淡淡地開口問道,「你跟盤馬老爹是什麼關係?」

那天高燒退了下來之後,吳邪的腦子已經清楚了許多,也慢慢地想起了進門後的一切,他心知跟張起靈硬碰硬是不可能的,比起這個,他更加在意自己意識不清時肩上浮出的麒麟紋身,還有昏迷的時刻聽到的對話。他本以為那是夢裡的情節,清醒後一想,卻又知道不可能,對話的內容完全不是他能夠理解的,那不會是吳邪與張起靈的對話,反而是張海客與張起靈的爭執。

吳邪反覆思索著,手邊能使用的線索雖少,拼湊起來,卻仍然能夠得到一個大膽的假設。這幾天張起靈來的時候他都故意裝睡,就是為了表現出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剛剛果然成功地騙過了張起靈,讓那悶油瓶以為他真的死了心決意回杭州,卸下對他的防心跟算計,如此一來,對他的看管勢必鬆卸,他就可以自由地行動。

這是計劃的第一步。

而後以他推敲後得到的假設作為籌碼,取得張海客的合作,這是計劃的第二步。

 

「……這下慘了,」張海客看著吳邪那雙流轉著光芒的眼睛,過了半晌,只能苦笑一聲,喃喃自語道,「看來我真的會被族長撕了……」

「這就看你的誠意了,『張師父』。」

吳邪得意地笑了起來,「我現在有個提案,如果你願意配合,我想我們雙方都可以得到滿意的結果,如何,要聽聽看嗎?」

 

 

五年前張起靈進青銅門時,幾乎沒帶上什麼裝備。

在這段路途上,即便是個手無寸鐵的嬰兒,也不會有生命危險。食物、信號彈、鐵鍬、繩索、手電筒,一切基本的裝備都被他留在門外,他只帶了本筆記本與解雨臣借他的那把長刀。

上次進門時他已探查清楚,一切基本的生活物資都保存得十分良好,張家在青銅門內經營的時日悠久,門內甚至建造了一座與祖厝十分相似的建築,房子的主廳供奉著張家歷代張起靈的牌位,左手邊的房中放著上一任張起靈所留下來的筆記本。

張家族長以文字承載破碎的記憶與責任,代代相傳,這樣的本子,他還看過另外一本。在墨脫的古山上,雪煙籠繞的古剎裡,筆記本裡是自己的筆跡,文字印入眼間時一切的回憶就灌入腦海,像雪山裡千年不散的那股狂風,奪人呼息。

──在記憶之中,是哪一個少年笑得一臉燦爛,他說:笑一個如何?族長。

身著軍服的男子沉穩地勾起一抹沒有笑意的笑,說:這任務就交給你們兩個。起靈,別讓我失望。

昏暗的門廊下,在地板上爬著的青年扭曲著臉孔,裂出一個怪誕的笑,不停梳著頭髮的女子口中發出「喝喝」的怪聲,甩下梳子,就想要撲過來,他抓起地板上的青年,在管制最鬆散的時間,頭也不回地逃離了療養院。

青色的流光下,他環抱住青年狂躁的身軀,俯下身,低聲說:我在這裡。

『照我說的思考……你沒瘋,你沒有中毒,一切都還沒開始,回到你五歲時的模樣。你就站在我眼前,你無條件地信任我……現在,聽我的話,張開眼睛。』

『□□。』

記憶裡的嗓音模糊沙啞,不可辨認,但張起靈知道那是誰。在最幽暗的惡夢裡,回憶一再地反覆著。第一次做夢的那個晚上,他在前往杭州的火車上醒來,對面的臥鋪是空的,流了滿床的月色,銀如薄霧。

那一刻,他突然想看到吳邪。

不對,他不是突然,張起靈在下了火車時、走進西泠印社才回過神來,他一直都想看到吳邪,不然他就不會買下那張去杭州的車票,他就不會來跟吳邪告別。吳邪看見他,笑得有幾分驚詫又有幾分高興,以前是不是也看他這麼笑過,張起靈不記得。

張起靈每隔十年便會失憶一次,但他想,失去的、沒有再費心去找的、那些無關緊要的記憶,大約才是自己存在過這個世界上的證明。他已經這樣渡過了幾百年。

能不能有一次是不一樣的。

這種奢望究竟能不能存在,他已經忘記了。

 

此刻張起靈走進了自己的房間,從桌前拿起了自己寫的那本筆記本。

五年前,他帶了本空白的筆記本進門,在上面寫滿自己所記得的一切,不是為了傳遞任務、不是會了保存記憶,他只是想著,就算不能告訴你,我也可以寫下來,吳邪。曾經吳邪說:你是說,原來應該是我進到這個青銅門後面去待上十年時間?而張起靈就在紙上寫:的確該是你,但你是唯一一個,我不希望的人。

那個他最不希望的人陪著他走到了最後,走到了深深的雪山裡,差點因為雪盲症失了性命卻不見畏懼,睜著一雙分明的眼,堅定地對他說:我希望你知道,如果你需要一個人陪你走到最後,我是不會拒絕的。

雪山的深夜,一片空寂,因為風聲而更顯無聲,那樣的聲音化成了心頭帶有溫度的一聲呼喚,隱隱然地灼傷了他的心尖,就像是吳邪在青銅門前吶喊他的名字,短短的三個音節。

明明他下定決心,絕對不要介入吳邪的一生。

所以他把其中一顆鬼璽交給吳邪,跟吳邪定下了十年後再見的約定──這徹頭徹尾就是一場騙局,他交給吳邪的鬼璽沒有打開青銅門的功能,而只是封印青銅門的利器──鬼璽分為兩顆,能夠封印青銅樹的封印鬼璽一直在張家手中,而用來掩藏封印鬼璽的逆向鬼璽則失落在外,直至被張起靈找回。如果只帶著封印鬼璽,青銅樹為因為畏懼那股力量,而不敢開門,除非逆向鬼璽也在身上,青銅樹才會因為磁場被干擾而無法反應,順利地讓人進入。

如果十年後,吳邪沒有忘記,他就一定會帶著封印鬼璽上長白山,被擋在青銅門之外,窮盡一生也進不了青銅門;而如果吳邪忘了……

然而吳邪沒忘,吳邪不但沒忘,還跟著張海客進了青銅門。在他表露出趕他回去的意思後,吳邪竟然說:我打算回杭州了,你本來就不欠我什麼。那一刻,那雙珀黑的眼瞳流露多少動搖掙扎痛苦不甘與絕望,吳邪從未察覺,張起靈卻看得清清楚楚。

張起靈眼神沉靜地思索著,他拿起自己的筆記本,撕下了其中幾頁,連同之前的「張起靈」所傳下的筆記,一齊夾進口袋裡,然後轉身離開了房間,把自己那本缺了頁的筆記留在桌上。

 

 

吳邪離開張海客的房間時,已過了一段不短的時間。

青銅門內沒有天光的變換,無論何時都是一片流離的青芒,如煙如霧,照得人分外淒絕,吳邪本想著張起靈大概快要回到他的房裡了,應該趕快回去,視線卻不自覺地被主廳的門吸引。主廳的門當然是大開的,依照一般老房子的格局,張起靈住的地方應該就在那裡面的房中。

這五年來,張起靈究竟住在什麼樣的地方,一個人過著怎麼樣的生活,這樣的念頭一旦進了腦海就無法視而不見,如波紋般擴散開來,一圈一圈,變淺變遠,卻又漫天。

於是吳邪沒回自己的房間,抬步踏了進去。

主廳裡只有幾張零零落落的椅子,雖然是大家族的格局,這裡其實只有張起靈一個人居住,也難怪主廳中毫無擺設,正面擺著神龕,裡面供奉著歷代張起靈的牌位,此外一無長物。他轉向左方,進入了左邊的房間,房裡的模樣跟他居住的地方差不多,一床一桌,角落一矮櫃,他緩步踏了進去,看見床上鋪著單薄的蓆,已然陳舊到邊角的竹都起了絲。桌上空空的,只有一冊薄薄的本子。吳邪的目光無可避免地落了上去,感覺到自己的呼吸窒了窒。

那是張起靈的筆記本。

還有這麼多的秘密,是不是看了、就能夠明白呢?

心底有個聲音不停地催促自己回去,告訴自己再不回房間就會被張起靈察覺,但身體卻無視內心的警告,自然而然地伸出了手,將那本筆記握進手中,小心翼翼地翻開。裡面的確是張起靈的字跡,龍飛鳳舞潦草非常,顯然是寫給自己看的。吳邪內心本來覺得緊張,一翻開卻又寧靜了下來。筆記本幾乎有什麼魔力,讓吳邪產生一個錯覺,張起靈放在這裡,本來就是為了讓他拿來讀的。

他以最快的速度掃了一遍,這本筆記中的訊息非常雜亂,全似想寫什麼就寫什麼,有些時候是一段發生過的事,有些時候是完全看不出邏輯的寓言故事、甚至是詩歌。筆記本顯然被反覆地使用過,有些頁的文字並非連慣而是跳躍,而又有幾頁的筆跡必須反過來觀看,顯示張起靈真的是想到什麼寫什麼,全然沒有一般筆記的章法。

吳邪專心地看著,本想要草草看完,卻忍不住越看越專心,張起靈的經歷實在不是正常人能夠想像的,他看得手心都出汗。猛然一頁,他看見了自己的名字,張起靈的筆跡寫下了兩個字,吳邪。他怔了半晌,想不到這麼容易就找到與自己的關聯,連忙細讀了下去,才發現是與自己完全無關的事。

張起靈寫的是一場盜墓的經歷,短短幾字也看得出那次下地驚險非常。那人進墓本來是從不看明器的,但卻難得地描述了個人俑,『主棺旁擺著個撫琴的男俑,長得有點像吳邪,挺沉靜。』後面的文字又與吳邪沒有半點關係了。吳邪一瞬間有點哭笑不得,喃喃地唸了聲,「……什麼意思,小爺我長得沉靜?」誰都沒你悶油瓶沉靜好嗎?

房中只聞脆裂的紙張翻閱聲,窸窸窣窣,就像有著什麼搔癢在心口,接著幾頁都是意味不明的寓言故事,吳邪想要細讀卻又緊張,煩得簡直想要丟書不看,雙手卻又緊緊黏在書皮上,不能控制地一頁一頁翻了過去。

又過幾頁,他的名字再度出現,吳邪心中打了個突,這次顯然就是比較重要的訊息了,筆跡在這頁顯得更加凌亂了,只能吃力地辨認,但那低沉的話語聲卻彷彿隔著薄薄的紙張傳來,筆觸溫柔:『如果青銅樹死了,吳邪不知道會不會發生什麼問題,封印的鬼璽用不著了,只要守在這……』下一頁被撕去了,吳邪呆了呆,隱隱然抓到了什麼念頭,卻又一時想不出是什麼意思。

他遲疑了一下,又開始繼續翻閱。

 

滿滿一本筆記幾乎就是張起靈殘缺的一生,吳邪翻著翻著,又停在了某一頁。那頁的書寫方向跟吳邪持書方向是反著的,一般吳邪碰到這種頁數都會跳過去,打算回頭再看,畢竟張起靈如果反過來寫,就代表跟上下頁毫無關係。但這頁的文字,即便是不用反過來,即便紙張已經脆裂泛黃,吳邪也能夠一眼認出,張起靈寫的那兩個字。

他屏著氣把筆記本調了個方向,食指的指尖不自覺地跟著那悶油瓶的筆觸輕輕起劃,在虛空中,寫了個自己的名字。吳邪寫了一個「吳邪」,而在紙上,張起靈寫滿了無數的「吳邪」。

這本筆記本記錄了張起靈所記得的一生,他為什麼要寫這樣的一本筆記本,答案不難想像,張起靈太容易忘記一切了,但他還是有著不想忘記的事物,所以才將之紀錄下來。

那麼,張起靈寫了滿紙的吳邪,又是什麼意思。

是什麼意思。吳邪心下一片空白,胸膛裡的血液卻彷彿會思考般,漫過了腦海。不管張起靈是什麼意思、這還需要想麼,吳邪,你一定是個傻蛋,那件重要的事,你從頭到尾都弄錯了。

──去他媽一輩子的朋友。

 

隱隱約約的情感突然在這刻鮮明地喧嘩起來,吳邪的手顫了下,書就這麼滑出手中,如蝶頁般跌落桌面,平整地攤開。滿目吳邪,滿紙無邪,詩三百曰思無邪,張起靈一遍一遍地寫下他的名字,對吳邪來說,又何只是那三百首詩。

吳邪下意識地轉過頭,看著不知何時靜靜站在他身後的張起靈,本該覺得心虛,卻又完全忘了心虛,他只能看著那雙清澈得如山泉一般的雙眼。一直以來他都以為張起靈的雙眼深不見底,曾幾何時他竟可以如此輕易地看見裡面的東西──是光芒,微弱卻又確實,溫溫亮亮,就像那晚在夢裡,他看見的張起靈的眼睛,黑與白之間將他的心燒出千瘡百孔,又補成千絲百結。

吳邪看著那雙眼睛,忍不住吞了口口水,那瞬間腦海裡竟然只有一個念頭,希望張起靈朝他走過來,但那悶油瓶子仍然靜靜地站在那裡,不焦不躁,就像是他就願意站在那兒,看著吳邪的側影,直到天荒地老。

這一切太明顯了,他一直以來苦苦地追尋張起靈的腳步,為的是什麼,就像張起靈問的,他為了什麼。老九門的責任?兄弟的情誼?見鬼的好奇心?還是為了追尋自己?那時張起靈問他為了什麼,吳邪實在答不上來。

並非沒有答案,而是因為,這一切都是答案。他渴望的事物太多了,他想要當西泠印社的小老闆,他想要賺點小錢過上好日子,他想要閒來沒事就跟胖子小花出門吃個飯,他想要回頭就看見張起靈坐在他家的椅子上望著天花板,他想要當那個天真無邪的傻子,拉著張起靈的袖口,走過那長長的西湖邊上,在日光微醺裡看見張起靈微微勾起的唇角。

這一切都是答案。他究竟為了什麼,吳邪終於明白。

 

彼此無言而空氣中已流逝萬語千言。明明沒有交換話語,吳邪卻突然覺得,張起靈一定知道自己的內心在想些什麼。眼看著張起靈好整以暇地站著,完全沒有移動的打算,吳邪心底暗啐了一聲,心道要玩耐性遊戲小爺輸到不能再輸了,多輸這一次也沒什麼大不了,當下心一橫,眨了眨眼,任那雙淺褐色的眼瞳流轉出比平常都要亮的光,緊緊盯著張起靈,揚起了唇角,就著記憶裡那人流露過最讓他心跳停止的神態,低著聲對張起靈說:「小哥,過來。」

於是張起靈依言朝他走了過來,一步兩步三步,距離三尺兩尺一尺,就這樣站在他的身前,抬眼望過來,眸光沉沉。吳邪只能垂下眼,感覺張起靈的呼息輕觸自己的臉孔,從額頭至雙頰,幾乎就要吻上,但距離依然存在。

然後那人開了口,話語平淡,齒唇開闔間柔軟的唇彷彿就要擦上吳邪的臉孔,吳邪幾乎無法專心聽清他究竟在問些什麼,但那個問題又是那麼的清晰,與上一次一樣,問進了他的心底。

「吳邪,我再問一次,你究竟為了什麼?」

「這裡沒有外邊的生活、沒有天空、沒有你的朋友與家人、甚至沒有一點金銀財寶。」張起靈淡淡地道,而吳邪咕噥了聲:怎麼就記得小爺我愛錢呢,張起靈壓根沒理他,「你想要求取的一切解答也不在這裡,這裡不過就是張起靈的墳場,還有一棵危險致幻的青銅樹。吳邪,你說你要代替我,你圖的是什麼?」

「那你又圖的是什麼?」吳邪吸了一口氣,淡淡地反問他。

「……」

「有人能為你接替這苦差事不是挺好,你為什麼要趕我走?」

「……你。」

「什麼?」

吳邪感覺腦門轟的一聲燒了起來,而張起靈望著他,那目光裡隱隱然有著更炫麗的火在燒,只見那雙薄唇輕輕地開闔,張起靈說。

「我圖的、是你,吳邪。」

 

 

吳邪記不清楚了,他想這大約是很久以前的事,他們還在塔木陀的時候,某一早,他在昏昏沉沉中張開了眼睛,看見張起靈捲在毛毯裡,躺在自己的身邊,朝陽的晨光灑在那張蒼白的臉上,構成了最小時間長度的安寧靜寂。那刻間,看著張起靈安靜的臉孔,吳邪的心底竟是捕捉了一個模糊的念頭,於是他緩緩地伸出手,輕輕摸了摸張起靈的頭髮。

此刻的吳邪彷彿又透過那時的瞳孔再望向張起靈,在眸底的思考與此刻的心底的低語重疊播放了起來:你不求的東西,小爺我都拚了命想要給你,怎麼辦。

怎麼辦。

 

我圖的是你。張起靈的眼神又把這句話說了一次,而吳邪想起那刻間、自己曾經明白的那些什麼。張起靈明明就不想要別人給的東西,他們以不同的方式運轉著思考、以乍看相似卻又根本不同的語言相互溝通。這樣的張起靈從來不曾渴望別人的給予,尤其是愛、陪伴與信任。吳邪明明都知道,卻克制不了自己。

他克制不了自己,想要靠近張起靈,想要對張起靈好,無法控制地去假想張起靈心中仍然有著一絲平凡的渴求。早在他對自己的心意還一無認識的時刻,吳邪就不曾奢求張起靈會回應他的情感,但是,不代表他可以忍受對方漠視這一切、忍受對方因為無心所以構成了嘲弄的事實。

吳邪不到一秒就明白了張起靈絕對不是那個意思,所以他只能靜靜地看著張起靈,然後低低地笑了起來,「張起靈,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

「小爺沒這麼笨,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沒有忘記。」過了半晌,張起靈又說了這句話,彷彿這短短的五個字便足以替代萬語千言,又彷彿除了這五個字之外,他對吳邪已經無話可說。而吳邪畢竟還是笑了起來,幾乎覺得胸口發悶到無法呼吸,他抓住了張起靈的衣領,強迫自己因為距離而不得不直視著那雙眼睛。

一片無聲中張起靈與他沉默地對望,思緒夾在這個空間裡面飛越光年,吳邪猛然想起自己曾經說過「我不會放你一個人」,那時張起靈的眼神是無比的清亮純粹,彷彿世紀最初的那一道光芒,轉瞬消逝在眼前,卻又永恆不滅在心底。

那雙眼睛太騙人了,張起靈眼底的眸光明亮得好像北極虛幻的極光,背後沒有意義沒有傳說,但是因為太清澈了,清澈得令人屏息沉醉,令人妄想其中隱含著千萬的情感,至死不變。

明明就不是這樣。

「你以為我記得你,這樣就夠了?我作為你與世界的聯繫,就只要記得你?張起靈,你當我是什麼?」眼眶刺痛到近乎發紅,吳邪聽見自己冷冰的嗓音,整個身體卻在顫抖,出口的話語逐漸提高了聲量,變成近乎失控的怒吼,「我會忘記你!張起靈!你以為我能記得你多久?一個十年、兩個十年?然後我就會忘記你!我會覺得這只是年輕時候的一場輕狂,跟別人在一起,把你忘在這裡,這樣你也──」他的語音猛然地梗住了,而張起靈沒有讓他說完話,只是輕輕地打斷了他。

張起靈說:我知道會這樣,沒有關係。

「我知道你會忘記,沒有關係。」

猛然之間有著什麼在腦海碎裂開來的聲音,吳邪看不見自己臉上扭曲的神情,也看不見自己眼底跳動的火燄,他只能看見自己的手,本來抓住張起靈衣領的手顫抖著,輕輕地移到了張起靈的臉上,蓋住了他的眼睛,冰冷的指尖緩緩收緊,然後用力,就像是要把張起靈的顴骨給壓碎一般。吳邪本以為張起靈會攻擊他,但是沒有。一切都靜到彷彿孤寂,只有吳邪粗重的呼吸聲,與張起靈的骨頭在他的指下微微發出令人感到疼痛的聲響。

然後張起靈抬起了手,輕輕地摸了摸吳邪的臉。

那一瞬間,那一瞬間彷彿一切搖搖欲墜的理性、瀕臨瘋狂的情感、痛楚的渴求全部都崩潰了,發出了毀滅的聲音。吳邪鬆了手,分不出想要抱住張起靈還是想要狠狠地掐上他的頸脖,卻被反推上牆面,手腳都被制住,整個人被卡在張起靈與牆之間,氣息交換,眼神對視,張起靈的眸色變成比黑更深沉的墨色,卻又隱約地閃動著亮光。吳邪瞪他,恨恨地瞪他,眼眶刺痛到成了血紅,想要做些什麼、想要說些什麼,卻又完全沒有辦法思考,也不知道是什麼樣的念頭閃過腦海,他猛然仰頭,對著張起靈就吻了上去。

張起靈退了一步,或許是被吳邪突如其來的舉動給嚇到,因而鬆開了箝制,他沒有推開吳邪,只是在吻之間啞著聲音喚了一聲他的名字。吳邪閉緊了雙眼,沒有餘力去遮掩自己的荒謬透頂,醜態畢露。

 

──他走進你的心裡,連聲招呼也沒打,望你一眼如自在地放了把火。他說:「如果十年後,你還記得我……」,你真傻,你說:「如果你需要一個人陪你走到最後,我希望你知道,我是不會拒絕你的。」你什麼都不會拒絕他,唯一會抗拒的,就是他叫你走,但是他說:「吳邪,你不該出現在這裡,回去。」那瞬間你覺得有什麼空空的。

於是吳邪終於明白,人的心不過是座城,而在他的命中,有了一個名為張起靈的男人進來燒殺擄掠,那小小的城轉眼就荒蕪了。

 

荒涼的寂寞像心臟一樣跳動,空城之中長滿了衰敗的草迎著風哭吼,有著什麼痛楚的咬在心口。吳邪抖著唇,緊緊地抵住張起靈的唇瓣,從沒接過吻因此舉止失措。張起靈沒有回應沒有推拒,任吳邪猛然施力,扯住他的領子將他反推上牆面。

然後吳邪摸索地蹲下身,手顫抖地來到張起靈的腰褲之間。

是誰扯開了張起靈的皮帶,吳邪不想知道。是誰扯開了皮帶與褲頭,氣息沉沉,隔著衣服笨拙地撫觸張起靈的性器,然後以指尖掏出磨擦。磨擦它,親吻它,舔舐它,取悅它,假想交歡的步驟將之納入口腔,緊緊地包覆。

張起靈一聲也不吭。若非指掌之下還有著體溫,吳邪幾乎要以為這是一場最為荒謬的春夢──他正一個人、單方面地與張起靈做愛。

一片無聲之中只有唾液吞咽的聲音與張起靈逐漸明顯的呼吸,吳邪想張起靈不會接吻,也不會愛人,包含自己。沒有欲望沒有渴求,這一切都與他無關,一無所有,更加一無所求。

張起靈總是說著:「吳邪,你沒有忘記。」所以這就是他要的?以吳邪的記憶來作為張起靈存在的一個證明?那張起靈又未免寬容得太可笑了──張起靈,你怎麼可以說我忘記你沒有關係,你怎麼可以。

太多的念頭混雜在一起,於是竟分辨不出是痛苦。口中腥苦的味道向喉頭擴散,吳邪猛然嗆咳了起來,卻仍然含著張起靈的性器沒有放開,而張起靈伸手捏住他的下顎,強迫吳邪鬆口,把他拉起。吳邪張開眼,與之對視,只看見那雙古黑色眸中一片的平靜無波,淡然如水,沒能捕捉那潭深泉之下隱隱燃燒的火燄,構成了無光的絢麗。吳邪沒看見。

然後張起靈側過頭,竟是吻了上來。

吳邪感到思考一片空白,只能愣愣地瞪著眼,在模糊的視線之中看見張起靈低垂的瀏海,張起靈也看著他,眸中是幽暗細碎的光芒。他吻得既煽情又黏膩,以舌尖輕輕地描著吳邪的唇紋,然後滑進吳邪的口中,手也放到吳邪的腰上,把他整個人帶向自己。吳邪猛然心頭火起,狠狠地咬了下張起靈的唇,登時被推落床面。

張起靈把他推到床上,整個人也壓了上來,跨坐於吳邪身上,單手拉開自己的連帽衫,反手把工字背心甩在床下,居高臨下地望著吳邪,墨色的紋身如燃燒的火燄蔓延在胸膛,吳邪幾乎為之感到焚燒似的疼痛,下意識地伸手撫上張起靈身上的刺青,而張起靈眸中一暗,俯身壓住吳邪,狠狠地接吻。

衣服被拉扯甩落,愛撫更近似於肢體暴力地接觸,吳邪用力扯住張起靈的頭髮,毫無章法地吻上,唇舌接觸間啜了血腥,真切地讓雙方都感覺到痛楚,張起靈的額際有著淺淺的瘀痕,而吳邪的胸口被咬出了好幾塊血色的斑點。

 

張起靈進入他的身體的時候,吳邪整個人就被撕裂了。就像是張起靈進入吳邪的生命的時候,吳邪整個人就被撕裂了。吳邪咬著牙,卻忍不住眼淚崩落,而張起靈落在他臉上的吻變得溫柔,細細碎碎,輾轉吮吻,將淚痕抹開,漫成心上的傷口:很久以前,是誰說了,總有一天,你們兩個人會害死對方。

許許多多的念頭在腦海中咆嘯,他們明明還有這麼多問題沒有談清楚,但吳邪卻覺得自己不想說話,他想張起靈也是一樣,不想說話,最好不要說話,只要以肢體相互擁抱,將對方納入軀體的一個部份,再也分拆不開,將腦海交予欲望,一切的問題就足以迎刃而解。又或者張起靈的呼吸、胸膛下心臟的跳動、熾熱的性器就成了語言承載的平臺,當他進入吳邪的時候,所有的話語就清清楚楚地被明白了。

吳邪閉緊了雙眼,痛到笑了出來,他說,張起靈,我告訴你、我究竟為了什麼,小爺我現在明白了。

「──我為了什麼,我為我自己。張起靈,我愛你。」

 

 

『張起靈,我……』

話語聲落下漫成水波,吳邪聽見水聲,然後是鳥鳴聲。他張開眼,眼前是明亮的日光,隔著窗映入室內,日頭正亮,炎炎夏日的蟬唱正在叫嚷,吳邪遲疑了一下,察覺記憶些微的斷裂,但腦海沒有過多的思考,又似乎是無法思考,只能循著埋在腦海裡的潛意識,直覺地動作。

他爬起身,打量了下周圍的環境,身上穿著簡便的衣褲,樣式比較古早,胸前一排對扣,腳上踩著柔軟的綿布鞋,他方才正合衣躺在炕上,竟連鞋也沒有脫。架在窗邊的鳥籠裡有著黃色的鳥兒,圓圓的一球,見他醒了便是啾啾幾聲,吳邪一笑,逕自從桌上拿了點鳥食,撒進籠裡,然後出了房門。

他站在庭中,伸了個懶腰,對門「啊」地一聲開了,走出一個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男子。一瞬間覺得畫面好像曾經重疊,吳邪沒開口,而對面的男子笑了,對他說,「休息得好麼?」

吳邪點了點頭,男子朝他走來,吳邪這才發現,兩人不只長得極像,就連身高都相仿,而男子拍了拍他的肩,又道,「差不多該去準備儀式了,走吧。」他頓了頓,補了句,「族長這人比較陰沉,你自己小心,不該說的話,不要亂說。」

「哥你不要擔心了,我自省得。」吳邪笑著點點頭,而男子嘆了口氣,眼眉中憂色未散,「我沒擔心,我只是……你若不想當這族長,我現在就去跟族長求情,拚著我一條命,讓他再去選別人也就是了,我……」

「沒事的,哥,這一切都是命數中早就決定好的事。」吳邪見他難過的模樣,輕聲安慰道,「歷代張家,總該有個人為了長生去扛這場劫,我若不去,這輩又有誰還有麒麟血?」

「我只是不能明白,明明我倆是親兄弟,為什麼……」男子低聲道,怔怔地看著吳邪,然後搖了搖頭,臉上的神情轉為苦笑,「再說什麼也都遲了,你也不好受,我們走吧。」

 

他們一連穿過好幾個院落,路上人影漸多,穿著打扮都相差不遠,紛紛都向吳邪行禮,吳邪有幾分不自在,但也沒說什麼,過了不久,兩人就來到了供奉著牌位的主廳,右偏房中的婢女與長工把吳邪引入,先為他沐浴盥洗,而男子則鞠了個躬,反手關上門,退了出去。

吳邪換上一套純白色的襦褲與外褂,腰帶上滿是銀色的繡線,密密麻麻組成了繁複的蟠螭紋,定眼一看,卻又像是無數小鬼被繡在著銀線中,張牙舞爪,準備脫出。左邊的袖子沒有套入,於是從左肩到腰處的大片肌肉全部露了出來。他整了整衣服,確定全身上下沒有任何缺失,才推門又走回主廳。

主廳裡已滿是成年的男子,人人都屏著氣,望著他,女子站在屋外守候,而吳邪筆直地走向神祖牌前,跪下。

然後他見到了張起靈。

 

張起靈穿著與他完全相同的服飾,但顏色是墨般的黑,左肩一樣外露著,走到他的身前,把他扶起。吳邪想叫他的名字,想叫他「小哥」,但開口出來,卻是別的稱呼,「族長。」

張起靈淡淡地點了點頭,「跟我來。」轉身又進了左邊的內室,吳邪也只能跟上。

室內燃燒著蜜一樣的薰香,吳邪皺了皺鼻子。張起靈讓他在椅子上坐下,注意到他的表情,又開口道,「止痛。」於是吳邪便不問了,看著張起靈抓起旁邊早已準備好的工具,筆尖停在他的左胸上。

「忍一下。」

碗中盛的是如墨一般的藥水,落上他的身軀,引起火燒般的疼,轉眼卻又隱沒入肌膚,瞬息消失不見。吳邪知道,張起靈此刻在他身上遊走的筆鋒會畫成一隻踏火的麒麟,黑色的火燄象徵著麒麟血的繼承,一旦發揮麒麟血的功能,黑色的麒麟就會咆哮著浮現,為他的主人帶來無與倫比的強悍與智慧。

特製的刺青藥水不但使得刺青的過程變得更加地疼痛,且氣味中就帶有毒性,兩人在長期的家族訓練下早已不畏懼普通的毒素,但吳邪仍然覺得頭暈燥熱,過了片刻,張起靈身上的刺青也開始浮現,吳邪知道這是他的身體正試圖將毒素排出。

畫在肌肉上的藥水灼然起一陣黑煙,走墨為獸,麒麟為龍,步伐飛揚張狂,幾乎蔓過了半身。吳邪覺得眼前變得更加模糊,只能緊緊咬著牙,而張起靈低聲喝道,「撐著點,專心。」

那清冷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幾乎感覺微涼的氣息吹在自己的肌膚上,吳邪稍微清醒了些,但眼前仍是一片模糊,強撐著撐完了全程,張起靈收筆之時吳邪幾乎要昏厥,而張起靈即時地扶住了他,淡聲道,「可以休息一下。」

「對不起,族長,我……」

「沒事的。」

張起靈扶著他坐直了身子,然後又道,「這對每一任來說都是一樣難受,更何況……」

「更何況我的能力比較弱是嗎……」吳邪低笑了聲,「族長,你別擔心,雖然我能力比較弱,但絕不虧負整個張家的命運,不會讓你失望的。」

「不要胡思亂想。」張起靈看著他,過了半晌才淡淡地道。

他叫他的名字,吳邪很確定,張起靈是叫了他的名字,但說出口的卻不是「吳邪」這兩個字,張起靈說:如果哪天我死了,你就是張起靈,不要忘記。

 

而後吳邪便醒了。

他醒在張起靈的懷中,過了幾秒中才發現剛剛的一切都是一場夢境。他怔怔地看著張起靈的臉孔,還未完全回神,幾乎想要低頭檢查自己胸膛是否有著麒麟刺青的痕跡。而張起靈閉著眼,感應到了他輕微的動彈,又將他抱緊。

「青銅門快要開了。」他淡淡地說著,沒有張開眼睛,而吳邪看著那張臉孔,說不出心裡是什麼情緒、把一切都跟那場夢境混在一起,過了半晌,只能以沙啞的嗓音問道,「……會開多久?」

「一天。」張起靈伸手摸了摸他的髮,「再睡一下,等一下送你出去。」

終歸還是得被趕出去,不管他付出了什麼,不管他對於張起靈這個人抱持著怎麼樣的念頭。於是吳邪閉上了眼睛,心裡沒有生氣也沒有絕望,只剩了然。幾乎以為自己的愛恨欲求也要被張起靈燒滅成灰,沒有半點存留。

 

──無愛無恨也無嗔,張起靈從來沒有考慮過吳邪的想法,從沒想過要回頭看吳邪一眼。

『吳邪,你不該出現在這裡,回去。』

『還好,我沒有害死你……』

吳邪恍然地想起張起靈一直以來救過他、那麼多次。那雙伸來的手掌緊緊地握住了他的命,一把長刀舞開來,恍若天神。

本來那悶油瓶就是個不近人情的天上仙神,哪裡懂得怎麼愛人。

 

 

「族長,你在房裡嗎?」

張起靈是被張海客的喚聲叫醒的。

他張開了眼睛,渙散的目光很快凝聚,方才躺在他懷中的吳邪已經不見了。空氣中滿是腥苦煽情的氣味,張起靈摸索著拿起床邊與地上的衣褲穿上,然後起身,開門。

「有事?」

張海客看見室內的情景與張起靈臉上的傷,先是微微愣了一下,接著便垂下了眼,低聲問道,「族長,吳邪在你這裡嗎?」

張起靈搖了搖頭,「不在。」

「糟了!」張海客一聽就急得皺起眉頭,「那吳邪是真的不見了!只怕是『終極』……」

「……說清楚。」張起靈臉上沒什麼表情,轉身拿起了本來放在桌上的長刀,舉步就踏出了房間,而張海客跟在他身後,道,「雖然吳邪說他願意離開,但我總覺得依他的個性,絕不會這麼簡單,因此一直著留意他的動靜。我剛剛坐在中庭裡,看見吳邪從族長房裡出來,進了自己房裡。結果我才眨個眼,吳邪的房門大開著,人卻已經不見了,依吳邪本身的能耐,不絕不可能在我的眼皮底下悄聲無息地消失,只怕是青銅樹……」

話到這裡,張海客的話語頓了一下,抬眼看著張起靈,而張起靈瞥了他一眼,出口的嗓音極冷,「說下去。」

「我是怕、只怕是青銅樹帶走了吳邪!」張海客猶豫片刻,終於咬著牙從喉間吼了出來,「……雖然青銅樹現在已經很虛弱了,但這畢竟是它的地盤,吳邪不知道自己對青銅樹有多大的吸引力,很可能根本就不曉得要提防!」

話語之間,腳下突然一個震動,青色的光芒流轉,門開起的巨大機銛聲撞擊耳膜,兩人臉色都是一變,張起靈沒有片刻遲疑,沉聲便道,「走,跟上。」

 

青銅門開,萬鬼來朝,進入青銅門中的生物們都受到了青銅樹的引誘,僅僅靠著生物的本能,想要讓自身得到更多的能量,以便與青銅樹交換更長的生命──交易的代價是「存在」,記憶,或者將要消亡的性命。能量越大,所交換到的新型態生命就越長久,青銅門的內部就彷彿裝著蠱的罐子,所有生物自相殘殺,最後剩下來的王者則將臣服在青色的樹木之前,得到難以想像的漫長生命。

大批的生物湧入門中,碰見張起靈與張海客之時便張牙舞爪地朝他們攻來,張起靈皺了皺眉頭,而張海客啐了一聲,兩人各自抽出武器,雖然心下著急也無法在片刻之間脫身,只能與這群生物纏上。

張起靈一向使刀,而張海客則是用槍搭配著發丘指。豔綠色與鮮紅色的血液潑濺,兩人且戰且走,張海客一瞬連發三槍,逼退了眼前的火山蚰蜒,手上的指頭發力,順著剛剛砍出來的傷口猛地戳入它堅硬的殼隙中,施力一扭,火山蚰蜒狂叫一聲,體內的血管與腸子都被扯爛,口中噴出腥臭的血,濺了張海客一頭一臉,漸漸地便不動了,瞬間被旁邊的生物撲上咬食。

就此空檔,張海客喘了一下,退了一步,轉身又是一發子彈擊中身後的陰兵,爆頭裂開,許多白色的蛆噴灑開來,張海客幾乎被這噁心的情景嚇傻。而不知道什時候甩脫了圍攻的張起靈已奔到他的身邊,抓起他的手就道,「不要碰那個!走這邊!」

兩個人發足狂奔,噬血而瘋狂的妖物在身後窮追不捨,青色的光芒大盛,而張海客沒跑幾步,腳下突然一個踉蹌,他甩脫了張起靈的手,就勢滾倒。張起靈見機極快,刀鋒旋身一回,擦過張海客的頭頂,就攔住身後追擊的陰兵,一把將腿砍斷,而張海客的槍貼著張起靈的手臂扣下扳機,射穿了陰兵的脖子,乾淨俐落,方才鬆了一口氣,過不多時,卻又發現正有許多白色的蛆試圖從那小小的洞中爬出。

張海客見狀,忍不住大叫,「這要怎麼殺啊!」

「不要攻擊頭,那東西是從腦子裡爬出來的。」張起靈的語調也變得有幾分急促,抓起張海客的衣領就帶著兩個人繼續跑,「那東西很難攻擊,甩掉就好,其他生物會把他們吃掉。」

張海客自然看得出厲害,這小小的白蛆雖然軀體軟綿,體內卻都是利齒,且體積又小,數量又多,一旦被纏上,非得啃得肉綻骨穿不可,連忙跟上。片刻之間,兩人便跑到一個巨大的溶洞之中,張起靈猛然停住了腳步,張海客不明所以地看著他,「族長,我們該去找吳邪……?」

「專心,跟上來了!」張起靈沒理他,反而低喝一聲,轉頭又跟兩個陰兵纏鬥了起來,張海客急得想叫他,卻又無法,只能專心對付湧至眼前的火山蚰蜒,經過那兩次白蛆四散空中的經驗,他已經有了看到陰兵就跑的決心了。

幸好火山蚰蜒這生物雖然挺大,看著噁心,抓到了竅門後並不難對付,數量也不多,過不過時,他已經把在場的火山蚰蜒都收拾個乾淨,轉頭正想看張起靈的情況,卻發現張起靈被太多陰兵圍攻,已被逼到了岩壁上,手中的刀插在眼前陰兵的腹中還來不及抽回,另外一名陰兵的長矛卻已經刺了過來,張海客腦中一熱,大叫一聲,「小心──」

電光火石之間,只見張起靈勉力偏身一讓,刀芒托曳開來,銀亮的光芒一閃,陰兵刺來的長矛從身側滑過,而手上的刀已把兩名陰兵都給攔腰砍斷,張海客心下一鬆,跌跌撞撞地往張起靈奔去,卻忘了身邊還有其他的妖物,一隻人面鳥震翅一嘯,朝他撲去,張海客猝不及防,手中的槍下意識地擊發,一聲空響,竟是沒子彈了。他內心一驚,為了閃開那長長的尖喙,整個人給絆倒在一塊尖利的大石上,霎時之間聽得輕脆的一聲,他的腿不自然地扭曲了起來。張海客在劇痛之下未曾失神,順勢就滾過石頭,整個人跌到岩壁上,避開人面鳥抓下來的第一爪。

但第二下攻擊卻無論如何是躲不過了,張海客努力用手撐著,想要往後多退一點,而人面鳥吐出了口中藏著的怪猴,兩隻怪物同時尖聲一嘯,撲到了他的身上,張開血腥的口,低頭,就要往他柔軟的腹部間咬下。

 

那是太過短暫又漫長的一剎那,張海客跌在山壁上,兩隻血腥的妖物往他的腰間啃下,張起靈拋下本來纏鬥著的陰兵往他奔來,口中吶喊他的名字,長刀劃過怪物們的血盆大口,在咬上張海客的前一刻,兩隻怪物的嘴巴都被張起靈破了開來,接著刀一揮,鮮血噴灑,怪物們幾乎被刀面撕裂成兩半,遠遠地被甩到一旁,掙扎了幾下,就不動了。

一切發生的太快,張海客的腦子完全停止了運轉,只能看著張起靈整個人護在他身上,然後是「嗤」的兩聲,身後兩名陰兵的刀刃穿過了張起靈的身軀,將他整個人釘在張海客臉側的山壁上,張海客睜大了恐懼的雙眼,眼睜睜地張起靈勉力將刀往後揮了兩下,砍斷了兩名陰兵的身子,於是陰兵的屍體就這樣軟軟地掛在張起靈的身後,而手中的刀也因使力過猛而脫離了張起靈的掌控,斜斜地插在不遠的地上。

最後張起靈一口血噴了出來,灑在他的臉上,溫溫熱熱。

 

突然之間所有的時間都恢復了正常的流動,張海客看著張起靈受的傷,張起靈臉上的神情,想起張起靈剛剛叫他的名字。胸口有著什麼洶湧而上,那瞬間他只能看著眼前這個男人,仰頭看著他為了保護自己而被陰兵的刀刃狠狠地貫穿,兩把兵刃突出張起靈的胸前,鮮血順著銅鏽滑落,滴落在張海客的臉上。

張起靈喚他「吳邪」。

那一個瞬間,痛到完全忘了自己的傷,胸口幾乎有什麼情感咆嘯而出,漫過了腦海與眼眶,逼得他瘋狂,熱燙的液體自眼裡滑出,他看見張起靈一個微弱地勾唇,幾乎像是笑,嘴形喃喃地動了兩下,又說的是,吳邪。

有什麼在腦中碎裂了,幾乎錯覺整個世界都在崩毀,「張海客」撲了上去,緊緊地摟住了張起靈的脖子,顫著聲哭吼,「你明明知道是我……為什麼不拆穿、為什麼來救我──你到底想他娘的想要小爺我拿你怎麼辦!張起靈!」

 

 

吳邪哭著吼了出來,整個人都在顫抖,眸中洶湧的情緒奔騰,幾乎讓全部的身體都感覺得疼痛。左邊的胸膛、在心臟的位置,有著什麼衝動如火燒一般的瘋狂跳動,張起靈看著他的神情,臉色一變,眸中浮出血戾的紅光,伸手就想要把身上的長矛拔掉,吳邪驚渾身冰冷,連忙抓住他的手,「不能動!小哥!……拔了會死!」

張起靈臉上的戾氣變得更濃,似乎對於自己竟然就這樣被釘住感到強烈的不滿與憤怒,轉而想要折斷插在身上的矛身,卻因為大量地失血而使不上力,他掙扎了一會兒,才看見吳邪臉上恐懼的神情,不知道吳邪的恐懼是因他蒼白的臉色而起。他聽見背後有著無數怪物在啃食的聲音,身後那兩具陰兵的屍體恰好作為阻隔,為他們擋去怪物的撕扯與攻擊。

張起靈看著吳邪幾乎崩潰的神情,竟然是安撫地扯了下嘴角,艱難地拉開身上的連帽衫,將吳邪給抱在胸前,掩住他的視覺,低聲說,「不要看,吳邪。」

 

歷代的「張起靈」受青銅樹力量強烈地影響,不只得到了超乎常理的生命,也得到了不合邏輯的強悍,對於這些被青銅樹所迷惑的妖物而言,沒有什麼比張起靈的血肉更美味,滿身是血的張起靈簡直逼得牠們瘋狂──這些生物會先吃光那兩具礙事的軀體,然後再將張起靈活活分食,這些畫面,吳邪最好都不要看到。

吳邪想要說些什麼,卻又痛到彎下了腰,靠在張起靈的胸口,因為腿骨斷裂的疼痛而不自覺地喘息,滿腦海的疑問與憤怒不知道該從何表達。

張起靈定定地回視他,雙眼瞬也不瞬,過了半晌,又微弱地道,「過了這個溶洞,就是青銅門。張海客會帶著其他人來接你。」

 

──那時吳邪透過自己拼湊出來的,不確定有多少真實的真相威脅張海客,要張海客跟他交換身份。

這是計劃的第三步,讓張起靈誤以為吳邪在青銅門裡失蹤,只能將「張海客」也一起留下尋找,真正的張海客早在門開的那刻就出了青銅門,而張起靈與假扮成張海客的吳邪則會在門裡瘋狂地旋繞,直到青銅門闔上,張起靈就算發現他是吳邪,也為時已晚。張起靈所謂的「最後一次機會」早就被張海客出賣給了吳邪,接下來的幾年,青銅門會因為缺乏力量,而進入休眠期,不會再輕易地開門。這本是消滅「終極」最好的機會,但如今沒了鬼璽,一切計畫皆已落空,張起靈只能一個人孤零零地守在門裡,等候青銅樹不知何日於枯竭而死的未來。

因此吳邪的想法也很簡單:都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就讓小爺陪你幾年,又有什麼不可以──你要做危險的事,可以、你要為了家族的使命死去,可以,不論何時,我都站在你這邊,不管你要做什麼,就是不會放你一個人。

悶油瓶。

 

但張海客也不是省油的燈,他一方面答應了吳邪,另外一方面卻又把這件事告訴了張起靈,張起靈陪他演這一場戲全是將計就計,只為了將他騙到此處,然後把他交給張海客,讓張海客帶他離開這裡。

吳邪的腦中一片混亂,因為痛楚而無法思考,心臟幾乎都被張起靈給撕扯開來,他想要為張起靈扛下這一切,想要把身邊所有會傷害張起靈的事物都給消除,但是張起靈從來不需要,繞了一大圈,一切仍然回到了開始時的模樣。

或許他們都會死在這裡,張起靈受了重傷,自己也失去了行走的能力。整個人都要被肉體與心靈上劇烈的疼痛給磨瘋,吳邪突然地想笑,只要那兩具陰兵的屍體被拆解完成,那群怪物就會開始攻擊張起靈,他要眼睜睜地看著張起靈被撕裂,然後被吞食,最後才輪到自己──這崩毀的恐懼幾乎讓吳邪失去理智地想要笑出來:張起靈費盡千辛萬苦,就是要把他送出青銅門,但最後,他們兩個卻要死在一起了,這一切委實荒謬透頂。

但其實吳邪又根本就笑不出來,身體跟心都痛到再也無法喘息,只能靠著張起靈的胸膛,滿心想著要把張起靈痛罵一頓:你明明也是個人,為什麼不把自己當人看!張起靈,就算我的能力不足以保護你,我也可以陪你走到最後,你為什麼不接受!

明明想要這麼吼他的,卻又一句也說不出口,鬼使神差的、這滿腔的情緒竟是化成了最無關緊要的一個問題,只餘幾個怔怔的音,含著幾不可聽聞的酸楚。

吳邪問:小哥,對你來說,我究竟算是什麼。

他明知道不是問這句話的時候,他明知道張起靈絕對不會回答他,但是因為他已經無話好說,他再沒什麼能做的了,所以吳邪只能在這時問出口。

而張起靈他摸了摸吳邪的臉,臉上浮出了吳邪只見過一次的,真實而熱燙的微笑,吳邪抬頭看他──那時張起靈夾在陰兵中,一個人走進了青銅門,回首看了吳邪一眼,只留下一個微笑。吳邪曾經以為自己願意付出一切來換張起靈一個發自內心的笑容,卻到此刻才明白,對他們這種人來說、真心的笑意就是訣別,從來珍貴又卑微。

張起靈開口對他說話,眸光中的光芒如溫暖的火燄,那是蒼穹頂端最明亮的那顆星星,億萬年來,不變地俯視著這個世間,從而使人們忘記了這璀璨的星火也有隕落的一天。

吳邪怔怔地看著他的臉,一個聲音也發不出來。

「吳邪,那時候看見你,我很高興。」

「你要離開這裡,好好地活下去……不要變成『張起靈』,不值得。」

「吳邪,我……」

 

因為失血而模糊的意識就到這裡斷絕,張起靈的手按上吳邪的後頸,中斷他強自支持的精神,使之昏迷,就像當年吳邪陪著他上了長白山,昏了過去,被他靜靜地攬在懷中。吳邪對他說:『如果你需要一個人陪你走到最後,我是不會拒絕的。』但張起靈想,他害怕的,從來就不是吳邪的拒絕,而是吳邪不肯拒絕。

所以他把封印鬼璽交給吳邪,一個人帶著已毫無用處的逆向鬼璽進門。終歸在一切真相未明之前,他就不可能封印青銅樹,只能守在樹下,等著這棵樹與張家扭曲的命運一同毀滅。

一生也就這麼過了,本就該這麼過著、沒有吳邪。然而,吳邪的執著超出張起靈的想像,也或許他從來就沒有深刻地了解過吳邪究竟在想些什麼,他沒有想到吳邪會認識張海客,會在第五年的時候,沒帶上鬼璽,就來到了青銅門。

──吳邪,你為什麼不拒絕我,你為什麼不怕死、為什麼不懦弱。

這些情感,張起靈都不懂,但他想,吳邪明明比他更像個普通的人,沒有想到吳邪竟也不知恐懼與怯懦。然而張起靈卻不知道,吳邪其實是懂的,只是因為太深刻地明白了,才能把這些情感都給拋卻,緊緊地抓住對自己來說真正重要的事物。

 

事到如今,這一切的思考都已毫無必要,張起靈閉上眼,忍著在口腔內翻湧的鮮血,抵在他們身後的兩具陰兵的屍體已被啃食得稀爛,再也起不了任何阻隔的作用,所有狂化的生物因為張起靈的鮮血而瘋狂地躁動,一窩蜂地湧上,渴望吞噬他的血肉。刀落在遠處,吳邪失去意識,躺在他的懷中。

張起靈沒有辦法反抗。

無論他再怎麼強悍,再怎麼聰明,也無法反抗,所謂命運,所謂死亡。人間能夠留戀的事物,已經抱在懷中了,跟吳邪提過的家,再也不需要去尋找了。吳邪跟他說過的,那些美麗又快樂的地方,可以到下輩子的夢中、再去遊覽。最好在那時也能碰到吳邪,能夠看到吳邪笑得一臉天真無邪,再沒有張起靈教會他的扭曲與悲傷。

 

 

──這就是張海客、解雨臣、胖子三人所看見的,張起靈與吳邪的結局。在青色的流光之下,漫天的妖物噬血地撕扯著張起靈的身體,他的背上已被咬出一個大洞,看得見體內柔軟的臟器。猛然一看,幾乎以為緊緊相擁的兩人是埋在牆邊、不知名的生物腐爛的軀體。既不美麗,也不溫柔的終焉。

所有人都被這個畫面給扼住了心口,卻是胖子先反應了過來,怒吼了一聲什麼,手上的槍枝一放,成功地引起了大多數怪物的注意。所有的聲音都被消弭了,只剩下灑落的鮮血,紅的與綠的,在地上鋪蔓開來,就像是一盤腐敗的顏料。每個人的眼睛都因為這極度的腥臭與恐懼而變得鮮紅,瘋狂地試圖消滅所有噁心的生物。

終於所有怪物都死去了,滿地的血水,張海客踏在其上,腳步發出了輕微的聲響,走到了張起靈的背後,輕聲說道,「族長,我們來晚了。」

 

 

張起靈輕輕地嗯了一聲,鬆開了懷抱,他竟然還活著,胖子鬆了一口氣,眼淚終於掉了出來,吼道,「小哥你、你怎麼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

張海客拿出隨身的匕首,割斷鏽痕斑斑的矛身,沒有人敢移動張起靈,卻見他把吳邪放進張海客的懷裡,張海客看見吳邪折斷的腿,登時變了臉色,他們進來的時候也經過了一番惡戰,急救品什麼的早就已經弄丟了,這當口自然不會有夾板,只能小心地避開吳邪的傷口,將人抱起,然後眼看張起靈,「族長、你的傷……」

而張起靈沒理他,只是艱難地轉過身,面對著所有人,微弱地道,「你們快帶吳邪走。」

 

胖子登時急了,「你在說什麼呢小哥!我們當然要連你一起帶走!」

張起靈搖了搖頭,不再說話,胖子氣得跳腳,而解雨臣對他一使眼色,然後便俯下身,對張起靈道,「張小哥,吳邪拚了命要救你,你就跟我們出去吧,我扶你,放心,不會弄痛你的傷口的。」

「慢著。」張起靈還沒說話,卻是張海客阻止了解雨臣。只見他說了兩個字,便看著張起靈,猶豫地沒了下文,而張起靈狠狠地瞪他,低聲道,「張海客……不要忘記你答應我的。」

張海客的眼眶也紅了,提高了音量吼他,「族長!起碼讓我們為你包紮吧!這樣下去!你真的要死了!你要吳邪怎麼辦!」

「不要再廢話了!」張起靈怒斥了一聲,猛然又是一口鮮血自嘴邊溢出,所有人都收了聲,緊張地看著他,只見他喘了片刻,又微弱地對張海客道,「把刀給我。」

不能明白他的意思,但這時候追究什麼都不重要了,張海客撿回了那把一直陪伴張起靈的刀,放進張起靈的手中,而張起靈掙扎了一下,竟是蹣跚地支起了身子,手中的刀隨就往胖子揮去。胖子一驚,連忙退了一步,大叫,「小哥你幹什麼!」

然而張起靈保持著揮刀的姿態,靜靜地抬頭,那張平靜的臉上看不出絕望,如果不看他殘破的身軀,幾乎不能想像他受了多麼沉重的傷。他只是冷冷地看著所有人,身上的刺青在一片血污與殘破的外衫中緩緩地浮現,蓋去一切血腥的傷痕,黑色的瞳中染上血紅的殺氣,「殺你。」

「──不然你們就殺我,不然就一步一步退出這道門。」

胖子啞然,又下意識地退了一步,整張臉上憤怒與痛苦都扭曲在一起,讓他說不出話,而忍耐了許久的解雨臣猛地一手掠過了張起靈的防備,就抓住他的領子,狠狠地笑道,「張起靈,老子已經說了,吳邪拚了命要進來救你,你最好不要令他失望,你再好好想想,真這麼想死,這裡沒有人會手下留情。」

張起靈整個人都被他扯得一個踉蹌,但他沒有因為這樣而發怒,也沒有攻擊,就只看著解雨臣,過了許久,浮出的神情,竟是一種看破的漠然,「你們只能帶一個人出去。『張起靈』就是青銅門最重要的祭品,我必須留下來,要是帶著我們兩人,誰都走不了。」

除了張海客外,沒人想到竟是這麼個答案,解雨臣一愣,手登時鬆了。

「胖爺我偏不信這邪!」胖子猛然爆吼出聲,話語中已是哭音,「跟我們走啊!小哥!你要一個人待在這裡,別說天真不允許,我也不願意啊!」

「……」分不出張起靈是不是嘆了口氣,他默然地看了胖子一會兒,才道,「你真要這樣,就走吧。」

「這才是兄弟!」胖子大喜過望,撕下身上的布緊緊地為張起靈裹住背部的傷口,張起靈也沒有掙扎,就讓他弄。青銅門就在這個溶洞之後,距離不遠,胖子攙扶著張起靈,張海客抱著吳邪,解雨臣跟在一旁,沒走幾步,就看見了青銅門開在一片青色的霧光中,高聳入天,彷彿通向一個全新的世界。

胖子心中一喜,稍微加快了腳步,張起靈卻猛然咳出一口血,而他們腳下一個震動,青銅門竟然以難以想像的速度開始高速閉闔。

「怎、怎麼會這樣……」胖子傻了眼,而解雨臣抿了抿唇,見張起靈推開胖子的扶持,蹣跚地一步一步後退,彷彿感應到張起靈沒有離開的意圖,青銅門的動靜停住了,接著,竟又緩緩地打開了點。

除了張起靈與吳邪之外的三人絕望著看著那自有意志的門,青色光芒帶著腐敗與死氣籠罩著所有人,青銅門外就是他們生活著的世界,但青銅門內卻是張起靈的墳場,他將在此,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生命中少數有過連繫的幾個人離開,然後一個人靜靜地、面對死亡。

 

「結束了。」張起靈說。

他的體力似乎終於到了極限,猛然跪了下去,只能以長刀撐住自己,整個人跪倒在地上,但他說話的聲音卻仍是那麼的平穩,就像是所有的傷痛與死別都與他毫無關係,他抬頭,定定地看著眼前三人,在吳邪的臉上停留了些會兒,然後又說,「你們走吧,再不走,門要關了。」

沒有人能夠接話,誰也沒有動彈,只有張起靈的血自被包住的傷口中溢出,滴滴咑咑。最終是解雨臣打破了沉默,他低聲道,「啞巴張,看在我們也有過交情,你有什麼未了之事,我一定為你辦到。」

而張起靈搖了搖頭,緩緩地閉上了眼睛,過了幾秒,又突然說,「……把吳邪的這段記憶、通通都洗掉。」

解雨臣輕輕點了頭,胖子大聲地哭了起來,張海客抱起了吳邪,這是極靜的一刻,張起靈靜靜地跪倒在青銅門底,他們三人踏著血離開了。胖子的哭聲就跟歌聲一樣難聽,遠遠地,他彷彿聽到當年胖子破囉似的嗓子,走在山裡,唱著花兒為什麼那樣紅──花兒為什麼那樣紅,紅得好像燃燒的火。張起靈已經忘了歌詞的下段是花兒為什麼這樣地凋零,象徵著友情與愛情的殘破。

青銅門再度發出了閉攏的聲音,緩緩闔上的門扉即將隔絕兩個孤懸的世界,張起靈側臉看著他們的背影,看著他們走出了門,看著吳邪被帶走了,安全了。緊緊繃著的心口突然鬆開,整個身體都失了力氣,連手中的刀也拿不住,側身倒落,跌入由自己所流入的血泊中。

滿目的紅,張起靈又想起那時吳邪罵胖子:你別唱了成不成,難聽死了,連小哥都覺得煩。其實他沒覺得煩,現在想起來,只覺得那時候、才是生命中,最無憂的時光。

 

那陣無憂與快樂荒腔走板地過了,然後就是離別。意識模糊間青芒閃爍,青銅門裡的青銅樹枝芽蔓生,在他的眼前綻出了一片蒼茫的光,然後展演開來,化成生命中、最珍貴的那些幻影。這不過是青銅樹的技倆,試圖引誘獵物最終對於生命的留戀與不捨,但這些情感理所當然應與張起靈毫無關聯,甚至有許多畫面,連他自己都不復記憶。

因此他只是靜靜地注視著,早有預料因而無法波動,一片死寂。

視線之中是過去的自己,牽著一個幼小的孩童,走進一間大大的院子,他將孩子交給了解連環,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那個孩子在他的身後叫著:哥哥、哥哥──

一陣訊號沙啞的空白。他與吳邪站在街頭,錯身走過。張起靈心中動了一下:如果那時他們就這樣走過,如果後來吳邪沒有跟著下地……

──他被吳邪背在背上,有部份的意識模糊,又有另一個部份無比清晰,他聽見吳邪低聲說:小哥,再忍一下,馬上就到了;他從後面掩住吳邪的口,對吳邪說「別動」,而吳邪繃緊著身體,靠在他的懷中;他走進青銅門時吳邪恐懼的神情;塔木陀的石洞下,吳邪抓著他的領子對他叫道「別裝,我知道你在裝,你騙不了我!」;在那個滿是密陀羅屍體的洞穴裡,吳邪冰冷的指尖撫過他的臉頰:小哥,我不會讓你們死的,走吧,現在回去──那時的他根本不記得自己的使命,不記得自己與吳邪千思萬縷的連繫與本能的呼應,因此他只是模糊地想,為什麼要救我、為什麼要對我好、為什麼要跟著來下地。

這是誰想要給吳邪的一生?

如果吳邪沒有與他再次相見,一切就可以按照本來的計劃,不會產生這之後種種的波折。如果吳邪不是這樣令人放心不下的一個人,他就不會在意吳邪的笨拙與狼狽、出人意料之外的小聰明,不會對吳邪看過來的、透澈溫潤的雙眼產生留戀,不會找到自己與世界的連繫。

不會在最後的時間還想著,想再見吳邪一面,所以去杭州跟吳邪告別。

是在西湖的邊上,他與吳邪告別,彼此默坐,相對無言,他背起包包,轉身又走開了。深秋的葉子發出了蕭索的聲音,他走過那蜿蜒而美麗的湖,如此便已是一生。

但吳邪不願讓他就這樣與世界別離,在二道白河的雪景中那個人發足朝自己狂奔,上氣不接下氣,被凍得雙臉通紅,跑到了他的面前,望著他的臉,像是想要發怒,最終卻還是怔怔地看著他,只說,「你該不會是想到這裡來自殺的吧、」你的命可是、小爺我救回來的啊……

而你的命也是我救回來的,吳邪。張起靈想要這樣說,但他還是沒有開口。我明明已經放你走了,別再追上來,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也不知道自己要面對什麼。有時候,對一個人說謊,是為了保護他,對一個人隱瞞一切,更是為了他一生幸福。

 

長白山上有著冰雪的風,呼嘯過大地,繾綣千里,推過他的身子,拉出了一條透明的道路,只如命運。轉過身前,吳邪看過來的那雙眼太過無措又太過依戀,那時的他記得的太少、體悟得也太淺,因此現在的張起靈才恍然,原來那時的自己竟是在想,如果吳邪再用那樣的神情往自己望上一眼,自己說不定會吻他。

但是他不能吻他,也不能留下,只能一個人踏上前方的路途。就算吳邪跟他描述再多美好的地方,就算吳邪跟他說小哥我們一起去看遍四地風光,就算吳邪願意陪在他身邊,他們還是不會有未來。

──是什麼時候開始,他居然意識到了,自己與吳邪不能有未來。

他明明不該有這種追求。

這微弱的念頭在剎那間穿過光年的距離,變得深邃而永恆。滿目青光如誰流下的淚水,回憶太長,珍視的一切卻又那麼地短暫,他與那人走過的萬水千山,不過是臨死前的倏忽數秒。

眼前的畫面很快地融解剝落,如雪一般,化成飛灰與光點。四周一片寂靜,而張起靈睜著眼,瞪著這一片無聲的空白,呼吸漸漸急促了起來。突然之間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像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沙啞而微弱。張起靈過了片刻才明白那聲音喚的是,吳邪。

輕輕地說了一遍吳邪,彷彿這兩個字成了他最後能夠發出的音節。

分不出是什麼時候,他開始微弱地喊著,一聲一聲,喊的都是吳邪。

青銅樹幻出的畫面已經消散了,但他心裡還在想、想起他與吳邪在長白山上做的約定,吳邪對他說過的話:小哥,一切都結束了,跟我回杭州吧。突然想起在青色的流光下,吳邪皺著眉頭、吻上來的模樣。

吳邪是願意陪他走到最後的──如果可以的話,吳邪,我也……

可是,再也沒有機會回去了。可是再也見不到吳邪了。

可是張起靈的生命之中,根本從未擁有過「如果」。

 

曾經有過的痛苦、寂寞、悲涼、瘋狂,與最終此刻的後悔和絕望。這些情感,張起靈本來以為,自己都不會擁有。但是,但是忽然之間,一切都清晰了起來,為什麼要讓吳邪活下去、為什麼要用謊言給予吳邪一絲希望、為什麼要保護他為什麼要照顧他、為什麼那天晚上、要故意讓他發現自己的筆記本,為了什麼、要跟吳邪做愛。

張起靈寫滿了整個筆記本將他的記憶盡量地留下,而他留下的記憶中寫了整面的吳邪,滿紙吳邪,半生無邪,他其實根本就不只是希望吳邪活著,他希望吳邪活在他的生命裡,希望吳邪就在他眼前,希望吳邪對他笑得一臉天真,希望看見吳邪活得很安全。

什麼宿命與責任突然都成了生命中微不足道的事物。最終他真正的渴望,竟是想要陪在吳邪的身邊。

但是,為什麼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刻,才要學會愛。

為什麼。

『小哥,對你來說,我究竟算是什麼。』

 

突然間冒出來的念頭燙著了眼眶,胸口從未有過的情感卻猛然出現,洶湧地逼了上來,將張起靈逼得發瘋發狂,只能斷斷續續喊地著吳邪的名字,不知道哪裡生出來的力氣,讓他掙扎地推動手腳,想要往青銅門外爬去。

明明沒有出去的希望。

他其實已經不能明白自己在做什麼,更加不明白自己想要說些什麼,但這兩字卻構成了一種全新的語言,只要使用兩個音節,就足以包含千言萬語,催促他嘶吼出那個名字,逼迫他離得吳邪更近一點,「吳邪──」

『我為了什麼,我為我自己。張起靈,我愛你。』

 

青銅門裡的嗓音嘶啞,幾乎無法聽清,就像野獸臨死前絕望的悲鳴,迴旋成為悽悵的風聲,他所呼喚的人永遠也聽不見,以後的生命裡,也不會有他這個人。這一切都結束了,幾百年來的孤寂與麻木,還有最終這絕望的不捨與痛苦。猛然一個念頭閃過腦海,就像那青銅樹發出的引誘之光,張起靈瞪大了逐漸渙散的瞳孔,手朝著青銅門,想抓住些什麼,但那裡什麼也沒有,只有青銅樹蔓出的枝芽,以著驚人的速度,在他眼前抽長,於是滿目都是引誘人許願的青色流光。

 

那是一個破滅的時刻,張起靈躺在青銅門裡,伴隨著無數怪物的屍體,而青銅樹的枝芽在他身周開滿了花,他已經沒有任何的力氣,只能在口中幾乎無聲喚著,吳邪,而湧上的鮮血模糊了一切知覺。如果可以的話,吳邪一定會問他:張起靈,你在最後一刻,究竟在想些什麼呢?但是命運沒有給吳邪這個機會,所以張起靈也不會知道,如果這時候才跟吳邪坦白自己的心意,吳邪是不是會笑著對他伸出手,說:小哥,你這傻瓜。跟我回家吧。

於是他緩緩地閉上了眼睛,而最終呼喚的聲音隱沒在關上的青銅門之後,彷彿聲嘶力竭,終於再無聲息。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