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樣的力度,就像是擁抱。

  

                

 

騎在矮馬上,吳邪不知不覺會想起很多,四周的雪山他太熟悉了,雖然這條路線他走的不多,但是每一次行走的印象都極為深刻。

遠處天際的雪山越來越近,等他走進墨脫的時候,感覺自己已經完全遺忘了山外的一切。

當然,只是假象而已。

 

敵人的攻勢已經到來,他們的反擊是無聲無息而又無比猛烈的。吳邪想,那種攻擊模式若要進行比喻,就像一個人走在雪山上,雪在腳下發出沙沙的聲音,四處的反光扎眼,只有風的聲音。

連腳步聲都沒有聽到,風掩蓋了一切。走在迷局中的人還沒轉過頭,就被雪豹啃斷了脖子。

只有在墨脫,他才覺得,自己還有那麼一點活下去的可能性。

 

他在當天的午夜回到了喇嘛廟裡,走進自己的房間,喇嘛準備好了點心,他沒有吃,而是爬上了房梁,離開時候放在上面的酒還在。

他爬下來,喝了一口,藏入懷裡,離開房間的時經過了中庭,本來張起靈的雕像會坐在那裡,低垂著頭。如果時空交疊的話,那麼,吳邪推開房門的時候,就會看見過去的張起靈―那一定是還很年輕、還沒有麻木絕望的那個張起靈――他會一動也不動地坐在吳邪的房門口,一個人靜靜地落淚。

想要走過去,想要拍拍他的肩,想要笑著說些話。想做這些事情,渴望到心臟疼痛。

但是時間與空間站立在不同的坐標上,瞬息萬變地流淌遠去,張起靈早就離開了墨脫,遠離了這個世界,而三年前的吳邪把張起靈的雕像運到了喇嘛廟外,向著深遠的雪山一推。

滾落山崖的塑像畫成殘破的泥塊,黑褐色的,像誰乾枯碎裂的心跳。吳邪掩上了房門,離開空無一物的中庭,開始往雪山裡面走去。

 

他什麼都沒有攜帶,沒有任何專業的設備,沒有保暖的衣服,徑直走向雪山。兩天時間,他只有這瓶酒可以維生。

他感覺到四周似乎有人,在雪中踏步的時候,一種被窺視的感覺讓他覺得毛骨悚然。但視線中明明什麼都沒有,懸崖邊能聽到風口的呼嘯聲,僅此而已。

吳邪壓抑著回頭的衝動,他總覺得有人在跟著自己,但他不能隨意的回頭,這會打草驚蛇,他連對方身在何處都不知道―是啊,他不知道,或許對方並沒有他想像得完美高超,也或許他們根本不知道他已經到了墨脫,也或許他們還在山下的小鎮裡,沿街搜尋著自己的身影。

或許他們根本就沒有成功地跟上來。

 

就是這樣的念頭讓吳邪有了一瞬間鬆懈,但也就是這短短的一瞬之間,有人從他的後面捂住了他的嘴巴,手橫到了他的身前,匕首從他脖子切過,滾燙的血一下沖上了喉管。

那個人扣住他的手臂很用力,是真的要他死。

吳邪被推倒在地,摀著自己的脖子,勉強地回過頭,只看見一個白色羽絨衣的影子,只有一個人。自己設了這麼大的一個計畫,對方只派了一個人,輕描淡寫地就要幹掉自己。

沒有失手的可能性。

 

短短的一瞬間,吳邪的腦海中流過無數的念頭,他想起那坐被自己推下山崖的雕像,上面覆蓋著沉舊的羽毛衣。原來那件衣服就是白色的。

他曾經以為,不管是時間也罷,還是人也罷,單一的個體都有特殊性。就如一年中任何普通的一天,普通的一秒,都是唯一而且不可替代的。

 

『我做的所有的事情,就是想找到我和這個世界的聯繫。』

很久以前,吳邪讀過一首童謠,叫「知更鳥之死」,反反覆覆來來去去,作者只問了一個問題:是誰殺了知更鳥?

 

『你能想像,會有我這樣的人,如果在這個世界上消失,沒有人會發現,就好比這個世界上從來就沒有我存在過一樣,一點痕跡都不會留下嗎?我有時候看著鏡子,常常懷疑我自己是不是真的存在,還是只是一個人的幻影。』

死了之後存在就會被消弭,但在還活著的時候,存在這種東西就是不證自明的。在遇見以前,吳邪從來沒想過,會有張起靈這樣的人。他追尋的目標,是確認自己的存在。

 

『如果你消失,至少我會發現。』

真的是這樣嗎?如果那時候張起靈沒有來杭州找他告別,吳邪怎麼可能會發現。他會繼續過著他的小日子,等著下一個事件發生,等著在某次下地的過程中巧遇,在火車上、在墓道裡、在命運之中。

但是張起靈永永遠遠地消失了。那是永恆,不只是十年。

 

吳邪看著那個割喉的年輕人,想要說些什麼,但是發不出聲音,開破的喉管裡不停的湧出血來,對方冷冷地回望著他,面無表情,等待著要確認他的死亡。

腦海中混亂的畫面被消去了聲音,生命最後的時刻你要想起誰。活命的可能性什麼的,遇上這個人後就再也沒有了。結局的可能性也是,情感的可能性亦然。吳邪想問他:你什麼時候也開始穿這麼裝逼的顏色了?

還會不會有別的人像我一樣,成為你與世界的聯繫。

 

如果能有這麼一刻,他跟張起靈走在路上,風吹動他們的髮梢與圍巾,吳邪要側頭,嚴肅地對張起靈道:存在已經是足夠牛逼的了,存在之外的其他,都是無關緊要的渣。

就像你一樣,小哥。

但這一刻從未到來,而他就要死去。

 

生命的安然輕如白雪,知更鳥睡在山林中,被白雪埋葬,誰也不會知道,殺了他的人也要忘卻。

找不到兇手的,只有知更鳥記得那個人是誰、記得他的名字他的樣貌、他獨特的身世、寂寥的氣息與話語,但是,知更鳥已經死了。

 

吳邪捂著自己的脖子,往後爬了幾步,用盡最後的力氣站起來,想要向後翻入懸崖,而站在他身前的那個年輕人目光閃了閃,猛然伸出雙臂,將他阻攔。

 

那樣的力度,就像是索命的擁抱。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