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樣的力度,就像是索命的擁抱。我拖著他掉下懸崖,在風與雪之間,對他露出一個微笑。

 

  

                

 

我看到了其中一個影子,似乎在我面前走過,體態我似乎很熟悉。我知道這是幻覺,但是我還是渾身有點發涼。

幻覺中,我似乎是叫停了他,他轉身看著我,眼前的一切消失了。

我劇烈的咳嗽起來,知道遲早會得塵肺,但是我咳嗽的時候是在笑。

不出我所料,只要有這種蛇的地方,悶油瓶一定曾經出現過。

 

悶油瓶,確切地說來,是悶油瓶的幻影就那樣淡淡地看著我,一語不發。

我沒辦法拿他的眼神跟我模糊的記憶作對比,他是不是就長著這個樣子,我以為自己記得,想要仔細地打量時才發現我早就忘記了。

他只是個幻影,我很清楚。現在的我是透過地上的灰塵中,那些蛇滑行時所留下的微量費洛蒙來讀取記憶的,也就是說,我看出去的畫面應該是當年那隻蛇所看到的畫面。

蛇當然不會說話,悶油瓶絕不可能被一隻蛇叫住。也不會可能會因為任何人的叫喚回頭。

 

那條蛇的記憶中真正的悶油瓶應該已經往前走了很遠,只有我的幻覺留了下來,就像是時間縫隙裡的一個殘影,這樣站在我的身前,矇矇矓矓。是誰曾經說過這樣的一句話:有些人,不能見。見一次,負一生。

看了太多次了,就把千秋萬世都賠了進去,再沒什麼匱余。

 

那時黑眼鏡為我動了那個手術,封閉住我的嗅覺,把提純過的賀爾蒙注射入我的鼻子。他說我可能會有一段時間都以為自己是隻蛇,我皺著眉頭問他說難道我會因為看到青蛙流口水。現在的我還真寧可自己是因為青蛙流口水,總比看到悶油瓶就連魂都丟了好上那麼一點。

我知道我人還站在那個礦坑裡,龍套就算了,車總跟豹薩可是不折不扣的狠角色。取不到想要的訊息,我就該果斷地抽離自己,回到現實之中,但我還是盯著那個幻影看,沒有為了什麼,我就想,搞不好我想找的根本不是什麼真相,就只是這個身影。

這才是我想要的。

我真的瘋魔了,我吳邪真的瘋魔了。

 

我想再見他一面,想知道他所背負的秘密。

我還想要繼續走下去,跟著他的步伐,走完這十年,再見他一面。

我想跟他說點話,什麼都好,就算這只是我的幻覺。

但我什麼也說不出來。

 

頸脖的劇痛讓我醒了過來,我張開發昏的眼睛,發現眼前全是聖光,一片白茫。我這人還是挺有自知之明的,知道自己死後絕不可能上天堂,所以我又把眼睛張大了點,發現在一片白光中有有一隻飛鳥飛過。

那隻鳥飛行的姿態真美,就像雪山上的老鷹,它一定是自由的,不懂什麼是痛苦。我安靜地看著,想起有個人拿刀抹了我的脖子,我從懸崖上跳了下來,他本想攔住我,但老子倒得很堅定,沒有懸念地把他也拖了下來。

幸好老鷹沒把我這身已經像是碎肉的身體叼個幾塊走,我用我剛長出的新頭髮打賭,那人絕不會阻攔這些凶悍的鳥兒們享用難得的吳小佛爺特餐。

 

我居然還有力氣苦笑,勉強抬起手摸了摸脖子,還沒斷,包上了繃帶,大概暫時不會死了,我的命還是一如往常的大,被人割了脖子從懸崖上掉下來也死不了。自己找死也死不掉。我太清楚,總會有人在關鍵時刻留我一命。

我爬不起來,也不敢轉動頭,只能屈起指節,勉強地刨了刨雪,那聲音很微弱,但對方的聽力何等敏銳,幾乎是我一有動作,那名身穿白色羽絨衣的男子就回過頭來。

他的眼神還是很冷,手指上夾著菸,我已經不想跟他計較那是老子的菸了,真自動,幫我包紮時還順帶搜身搶劫。

他是真的下了殺手,而又為什麼留我一命,這之間的關鍵不言可喻。

 

隔了很久之後,他只對我說了一句話。

「吳邪在哪裡?」

為了要找這個人,我失去嗅覺失去頭髮甚至失去了聲音差點失去了性命,連最初的自己都面目全非,但聽到他終於說出這句話,我還是高興得差點哭出來。

他問吳邪在哪裡,他沒發現我是吳邪,以為我是別人,他記憶中的吳邪,跟我已經完全不一樣。

我高興得差點哭出來,沒辦法笑。

我想說話,要是不能回答這個問題,搞不好就真被殺了,但我還是說不出來。他也不著急,就這樣坐在旁邊,慢慢地抽著菸。

 

我在雪地裡躺了三天,他就這樣坐了三天,這三天裡,他只喂我極少量的食物跟水,以免我真的死在這裡。我沒有帶雪鏡,每天看著亮到不行的白色山峰與日光,雪盲症又再度復發,我根本看不清他的臉,我還能失去什麼?視覺嗎?

我早就瘋了,得到太多記憶,根本已經沒有什麼吳邪。死在這裡也無所謂,死在他旁邊更好,他也不會知道。我自嘲地這麼想。

終於我連意識也模糊,本來肺就不好,受傷後呼吸更是艱難,高山上空氣稀薄,他大概也看出我快撐不下去了,又問了我一次,「吳邪在哪裡?」

眼淚終於流了下來,再沒什麼好堅持的,我勉強用最後一絲力氣動了動脣,還是發不出聲音,但起碼還可以模擬說話的模樣讓他讀脣語。

我就那樣無聲地說了一句話,然後又是漫長的沉默,沉默久到我以為他根本沒有發現,久到我幾乎已經停了呼吸。

隔了很久很久,或許又是一天,或許只有一個小時、只有一分鐘,我感覺到一雙冰冷的手摸了摸我的臉,然後摸過我短短的頭髮,摸到我的頸脖,再脫下我的手套,摸著我手臂那十七道零亂的疤痕。

我沒見過他哭,除了墨脫的那座雕塑。我很滿足。

 

那時我讓自己向後倒下,想要逃離他的面前,他伸臂抱住我,只是為了讓我死,卻又被我拖下懸崖,或許就是那一刻間他改變了主意,寧可讓這個陌生人再活一段時間,也要找到「吳邪」的下落。

此刻他再度俯下身把我抱了起來,溫熱的液體落到我臉上。我感覺到身子微微地震動,他奔跑的方式很穩,速度卻很快,就像是飛了起來,我只剩下聽力了,還有他,還有他在說,沒停過地說了一遍又一遍:你不會死。吳邪,我帶你回家。

那聲音似乎像是幻覺,像是我在礦坑裡看見的幻覺,以為不會是真的,只是誰的妄想。他的聲音很輕,輕得把一切的痛苦都變得薄弱,所有的傷口都不再發疼了,我閉上了眼睛。

 

這幾年裡我作了很多事情,我調查了青銅門裡的秘密,我追著他的步伐走了很多的地方,我創造了一個虛假的惡魔來攻擊自己,從而使得黑暗中的控制者不再游刃有餘,終於把自己逼到了這樣的境地。

我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在下一刻就死掉,回首想來這一切都是這麼地漫長,結局卻如此地短暫。

我終於又見了他一面,終於知道他所背負的秘密。

我走到這裡,跟著他的步伐,近十年無比漫長。

我想跟他說點話,什麼都好,這已經不是幻覺。

  

在雪山裡,白雪上都是我的血,紅得像花,我看不見,但他的眼底裡有一切的殘影。我用顫抖的唇對張起靈說:終於把你逼出來了。

小哥,我愛你。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