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鬧的安靜中你把悲傷一飲而盡,給了他一個擁抱,說:祝你幸福,我的朋友。

  

                

 

 

第一眼看過去的時候,你幾乎認不出那是吳邪。

你們約在戲園子裡碰面,很老式的那種,臺上咿咿呀呀地在唱孔尚任的桃花扇,酒燈之下你沒穿那件桃花色的襯衫,走向他坐的角落裡。

滿臉的鬍渣糾結,眼睛下方有著疲倦的青,深深淺淺,幾乎漫過了臉頰的一半,定眼一看才發現那是他削瘦的臉頰陷落的陰影。你坐下,隔了半晌也不知該怎麼開口,倒是他抬了抬那雙滿是血絲的眼,「好久不見,小花。」

「你怎麼把自己搞成這個模樣?情傷?被甩了?沒聽說你在處對象啊。」

吳邪疲憊地笑了笑,沒直接回應你的話語,「知道你愛乾淨,來之前我還是把自己打理了一下。想著這個樣子沒人能認出是我們兩個人見的面,乾脆還是把鬍子留著。」

你招手叫過服務員,加點了酒水。臺上正唱到那闕〈折桂令〉:「問秦淮舊日窗寮,破紙迎風,壞檻當潮,目斷魂消。當年粉黛,何處笙簫。……」你替眼前的兩個杯子都滿上,吳邪看著你的動作,眼眸閃動,你再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的一段話。

「小花,是我對不起你。」

「你對不起我什麼?」你漫不經心地道。

「你手下那個盤口,是我讓人擰掉的。」

戲園子裡有著各式各樣的聲音,戲臺上唱遍悲歡離合,戲臺下人生潮起潮落,你舉杯的動作頓了頓,問了為什麼,而吳邪就那樣看著你,你覺得好陌生,眼前這個人,你從沒熟悉過。

「小花,解家得倒,你得死,我們都不能活著。」

 

「你記得跨青谿半里橋,舊紅板沒一條。秋水長天人過少,冷清清的落照,剩一樹柳彎腰。……」臺上還在唱,唱滿那一扇的鮮血,血裡最美的回憶。在你還很小的時候,爺爺就跟你灌輸過有關吳邪的一切事情:有一個小男孩叫作吳邪,是吳老狗的孫子,寫得一手瘦金體的好字,他比你大上幾歲,性子有些傻,脾氣很硬,跟你跟秀秀小時候常常玩一起的。

你六歲就開始學戲,秀秀總是來找你,帶著她漂亮的小鞋子、精緻的小裙,秀秀比你小上三四歲,就像你的妹妹,你的童年裡當然有秀秀。但是吳邪,但是吳邪到底在哪裡。

『爺爺,……小花可以見見吳邪嗎?』

在成年前,你從沒去過杭州。聽說南方山水養人,西湖邊有著家幽靜的古董鋪子,傍晚的時候挑開門簾走進去,就會看到夕陽斜照在店主乾淨的臉上,他眼前擺著盤棋,帥被卒團團包圍,四面楚歌,但他還是在笑,笑得很溫和,對你說:你好,初次見面,我是吳邪。

在新月飯店相遇前,你們從未見過面。記憶是假的、熟悉是說的。而此刻的你看著他,就像是眼前坐的那個人並不是你所認識的吳邪,他卻是那樣冷靜地看著你,眼神中有著冷靜與瘋狂,不顧一切的絕決。

 

「你什麼意思?」

「老九門已經沒落,此刻只剩下你我與秀秀,再不反擊就太遲了。」

「所以眼下是吳小佛爺打算整併解家與霍家的勢力,由吳家帶頭反抗?」你冷笑了一聲,「那你最好現在拿出你的槍來,一顆子彈了結了我。」

「不是,」他搖了搖頭,「我不是那個意思,小花,你誤會了。」

「哦?」

「我手下已經有三個盤口被我逼反了。」

你驚得豁然站起,幾乎要拍桌子,「吳邪,你……」

吳邪垂下的眼簾在眼睛的下緣留下更深的陰影,他的個子當然還是很高,只是太瘦,瘦得有點駝,他抓住你的手,語調幾乎是在懇求,「小花,你坐下,聽我說。」

「……你最好有個好的說法。」你看著他的眼,最終還是軟了下來。

「小花,我以前常常想,老九門這錯縱複雜的過去,我所認知到的世界,究竟藏有什麼陰謀,那些人在謀畫什麼?他們的目標是什麼?後來我才懂自己真是個不折不扣的傻逼,追求真相幹什麼?滿足好奇心幹什麼?」

臺上唱過了〈離宴亭〉,這是千古的悲歌絕句,「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但人生的悲傷何止如此,吳邪看著你開口,他的眼神很壓抑,卻又有種不尋常的明亮。

「那一切全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利用了老九門,然後一一捨棄,我們的家人、我們重要的人,全部都死了。此刻的你我看來風光,但灰飛煙滅對他們而言也不過是彈指間的事。我們還能坐在這裡吃茶聽戲,不過是因為我們這兩顆棋子對他們而言還有點用處而已。」

那樣的光芒你其實很熟悉,那種眼神,叫作入魔。

你幾乎要懷疑吳邪的神志並不正常,但是他的語調還是很平穩。

 

「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風流覺,將五十年興亡看飽。……」

你從沒認識過比吳邪更傻的人,聰明但是天真的人才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悲的生物。據說吳老狗是老九門之中最仁慈柔軟的一個人,以道上的觀點而言,叫做貪生怕死,所以他交出了自己的孫子,任你的爺爺解九爺安排好一切,讓吳邪取代這場局之中某一個重要的角色,從而打亂敵人的一切配置。

吳邪的存在,就是復仇本身。他什麼都不用知道,他做出越多莫名其妙的事情,隱身在暗處的敵人越是困惑得難以行動。這也就是你出身在他身邊的意義,你被培養成無所不能的解家當家、吳邪的髮小,以一種名正言順的姿態,對他提供無條件的保護與支持。

吳邪真正的身份是老九門的復仇的工具。利用他的從來不是他以為的敵人,其實正是他視作至親的那一群人。你不知道吳邪究竟知道了多少,但你想吳邪絕不會一無所知。這一路走來與你們兩人的生命等長,以為很緩慢,卻在這張桌子裡被壓縮,成為時間的必然。

終於還是到了這一天,吳邪決定要反擊。

 

後來你嘆了口氣,帶著吳邪回到了家裡,讓他把自己打理乾淨,重新擺下一桌菜來,邊吃邊談,任吳邪緩緩地把整個計劃告訴你:這個世界上有不只一個吳邪,也可以說,有不只一個齊羽。這本是吳邪的危險之處,他隨時可能被來自不同勢力的「吳邪」取代掉,但如果反向地操作,反而成為吳邪的優勢――當他想要反擊的時候,敵人猜得出誰是吳邪嗎?

「譬如說像這樣,」吳邪抓下了頭上的假髮,一片光潔的腦門,然後整了整衣服,露出裡面的喇嘛袍,「你會以為我是誰?」

「……張海客。」

「賓果。」吳邪笑了起來,那還是個很吳邪式的笑法,但你笑不出來。這麼多年,你做過多少會讓自己在半夜驚醒懊悔的事,卻從來沒有這麼強烈而複雜的悔痛。

「……你小心以後跟楚光頭看齊。」

「不勞你花兒爺費心。」他還在笑,你難過得幾乎要無法呼吸。

 

吳邪的計劃很緻密,而且非常龐大,你幾乎可以想像,吳邪是如何不吃不喝,一個人在黑暗的房間中不停地推演,不停地模擬,不停地思考,才能把這個計畫設計得絕決與狠毒。

但這個計劃不是老九門的計劃,是吳邪的計劃。

「我會幫你。吳邪,你知道,我總是無條件地幫你的。」庭院裡有著風,酒足飯飽之後你帶吳邪到庭院中散步,他坐在涼亭裡,抬頭看著月亮,而你這麼說,他就笑了,「我知道,像四姑娘山那樣。小花,謝謝你。」

你存在的意義,就是對吳邪提供無條件的保護與支持,因為只有吳邪的存在,才能有效地擾亂敵人的視覺,拖延他們的佈局。老九門花了三代的時間,也無法逃離這一切,如今只剩下吳邪,你與秀秀。終於連你們也要消失在這個世界上。廳堂裡,你畫過臺妆,著過戲服,身段風流。別人拿你們的故事做談笑,指著臺子念白道,「妙是絕妙,惹出我多少眼淚。這酒也不忍入唇了。」

三個月後,老九門中的吳家、解家與霍家一同垮台,一句話,你是托伙計放出去的:吳小佛爺出了點問題,看起來簡直像換了個人。另一句話,你是用自己的手機發出去的:解雨臣死了。發出的訊息如點然戰場的一把火,你看著一直陪著自己的手機落入流水中,轉眼就被吞沒,以為這會是你們的命運,但不是,當然不是,這是你們反擊的開始:你們就都不存在了,吳邪的身份被一個不知名的人頂替,你死在火車上,手機掉在河裡。秀秀失去你的保護,被汪家人給帶走。

吳邪佈的局,叫做釜底抽薪。如果我們是你們的棋子,我們就把自己給毀了,讓你們沒有棋子可以用。你們找不到我們在躲在哪裡,無能防備我們的攻擊老九門三代以來的心酸,我們要讓那些傢伙全部還來,一夕嚐盡。

 

手機的亮光在河水間斷續地閃爍,很快地暗去,你在想你與吳邪的對話。那個晚上,他空蕩的笑在酒杯裡沉澱,喧鬧的安靜中你把悲傷一飲而盡,給了他一個擁抱,說:祝你幸福,我的朋友。他苦笑了起來,你送他到宅子的門口。

別離的前刻你問他,為什麼要把自己逼到這一步。

「四個月前,我在墨脫得到了線索,又去長白山,終於進了青銅門。」

「裡面有什麼?」

天已經晚了,下著雨,你拿了把傘給他,因為喝了酒的關係,他的動作有些笨拙,撐起傘的時候已經濕了半身。你抬頭看他,那眼裡的亮光完全隱沒在深處,看起來就像是連心底都安靜得不得了。這樣的眼神,你也在另一個人的身上看過。

他隔了片刻才回答你的問題,「那是終極,小花。」

「終極是什麼?」

吳邪想了想,「如果是你打開那道門的話,或許你會在裡面看見秀秀。」

「秀秀?」你笑起來,覺得吳邪一定是喝醉了,儘管他一臉認真,「怎麼可能?秀秀就是終極嗎?」

「嗯。」吳邪點點頭,「秀秀在裡面,很安靜地躺在地上,沒有心跳也沒有呼吸。……她死了。」

 

你無法反應,而吳邪對你揮揮手,轉頭就走進雨裡,你想追出去問他是什麼意思,但他的背影太過風淡雲清,沒入水中,就像一轉眼間便沒了呼吸。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