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關老師認識是在一次廈門的海峽兩岸茶話會上,茶話會的內容我已經完全忘記了,只記得是關於翡翠的一個論壇,內容非常無聊,我在茶歇的時候就溜了出去,當時和我一起偷溜出去的人不在少數,其中一個就是他。

我是個小說作家,而他自稱自己是攝影師。他的眼睛就像是鏡頭,這是個極端聰明的人,我毫不懷疑,他會把眼見的一切、痛苦的、快樂的、好的、壞的,全部用那雙眼攝入心底,好好地保存下來,變成自己的一切。

這樣的行為算不上聰明,但是不聰明的人畢竟是幹不了這樣的事的。關老師,看起來就像個有故事的人。

 

那一次聊的非常投機,之後我們成了好朋友,每個兩個月,我們換著寄杭州的綠豆餅與臺灣的吊鐘燒,一直寄了三年。可是,就在那年的年末,關老師的包裹停了。

包裹停了,他失蹤了。

 

我不知道關老師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既擔心又感覺毫無辦法,以我和他之間的關係,似乎也沒有更多的事情可以做,只能一邊注意著新聞一邊默默為他祈禱。很快這件事情就被我忘記了。

原以為事情可能就這樣了,沒有想到,一年之後,我忽然從墨脫收到了他的一個大包裹,包裹就在幾天前發出的,裡面沒有綠豆餅,只有一疊厚厚的稿紙。

我拿起了稿紙,而從紙張的縫隙中,竟然落下了無數的沙粒。

這就是我第一次見到《沙海》。

這是一個關於沙漠的故事,在沙漠裡發生,在雪山中完結。我知道關老師是個有故事的男人,卻想不到會是這樣的故事,我毫不懷疑,只有身歷其境的人才寫得出這樣的故事。

 

故事很長,與其說是小說,不如說更像日記,而且這本日記掐頭去尾,只從關老師三十二歲的那個秋天開始紀錄,在這裡,我不得不批評一下關老師創作的習慣,作為一個攝影師,他顯然更擅長補捉一個較短的時間,而在「之前」與「之後」都留下大量的空白,幸好我是個小說家,從他記錄的內容中,我可以捕捉蛛絲馬跡,再加上適當的情節,將故事變得更加完整。

 

要讀懂這個故事,有三件很重要、但並未直接被描寫的事情要知道:

關老師,化名關根,他的真名其實叫吳邪(這名字真可愛,他父親一定是個有趣的人)。

2005年,關老師二十五歲,關老師、胖子與悶油瓶結束之前的冒險(冒險的具體內容不詳,但可以確定進過長白山,山底有座青銅門),悶油瓶赴杭州向關老師告別。

2010年,關老師三十歲,在墨脫發現了悶油瓶的雕像,循線找到了喜瑪拉亞山下的青銅門,進入,看見了終極。

其後所有的故事都環繞著這幾件事展開,或者也可以說,關老師的人生,基本上就環繞著青銅門、終極與悶油瓶這三個關鍵字所打轉。

 

關老師在故事裡夾了張紙條,跟我說他想要把這個故事留給我,雖然題材敏感,但我經過適當地修改人名、調動情節次序後,或許可以試著在十年後出版。我懂關老師的意思,他的人生如此波瀾壯闊,結局卻是這樣地寂寞,換作是我,也會想要在這個世界上留下一點痕跡。

我對這個故事愛不釋手,雖然這是別人的人生,卻沒辦法阻止我把這個故事當成自己的孩子那樣,一心一意地投入,我反覆地去閱讀關老師的日記,試圖推敲前因後果,想像故事裡面各個角色的心情,理解他們的心理。

 

故事從未終結,或許屬於吳邪與張起靈的那個章節愕然休止了,但解雨臣、黑眼鏡、胖子、王盟,甚至是黎簇、蘇萬、楊好卻仍然過著每一日。我知道,他們一定也在這世界的某一處,與我懷念同樣的那個人。

在此刻的這個下午,解雨臣是不是會掀起門簾,走進了黑眼鏡的眼鏡鋪子裡,窗外的花紛紛然地落,後院裡,蘇萬與黎簇對練著一套拳。再隔一個小時,楊好就會在中國另一端的城鎮裡夢醒,想起高中時校園裡的蟬鳴聲。樹上的蟬鳴至死方休,等到葉子都落光的時候,胖子還會坐在西泠印社的樹下,搖著圃扇,懷念著過往的兄弟,偶爾,住在隔壁的王盟會帶著一雙兒女過來找胖老闆串個門子,日子也就沒有那麼寂寞了。

 

這樣寫著,這樣想著,轉眼就過了十年。

再長的故事也有結束的一天,再遠的旅途也有散的一刻,當初關老師寄來的稿紙顏色已經泛黃,細沙被我收在一個瓶子裡,看著看著就讓我想到關老師的臉。稿紙的最後一頁,關老師是這樣記錄他的結局的:

 

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我的人生,回首想來,其實我也做了很多事情,但很多時候,都是在命運裡的無能為力,我抗爭過、我努力過,幾乎以為自己取得了勝利,但最終,我還是覺得,我沒有得到我真正想要的東西。

在進青銅門前,我求小哥讓我下山一趟,把我一直隨身帶著的日記本寄給妳,守終極件多大的事,但他一聲也不吭地就答應了我的請求。我想他很明白。

 

他明白什麼呢?我也不好說。我們終於被命運逼到了這樣的境地,與人世間的一切都斷了聯繫,或許我是覺得可惜,覺得我們最後是被迫的、只能去珍惜生命裡唯一的東西。

這世界上不存在沒有妥協的幸福,只是,對於我們這些人來說,想得到幸福,要去妥協的,未免也太大了點。

 

我選擇把這個故事留給妳,是因為想來想去,我所認識的人裡,只有妳有這個能力,改寫出一個好的結局,寫吳邪與張起靈最後活著回到了杭州,每天守在西泠印社裡,平平淡淡地活下去。

 

還有,也為了感謝你告訴我叨叨的訊息,我才找到了古潼京這個地方。

如果哪一日,我能從青銅門出來,再補給你剩下的六盒綠豆餅。祝

 

一生順遂

 

你的朋友 關根

 

其實綠豆餅什麼的,我知道,終其一生也不可能收到。我還算瞭解關老師的性子,他會這樣寫,就是清楚自己多半有死無生。但那又有什麼重要。對於關老師而言,他所覺得重要的,不過就是緊緊抓住生命裡那些辛苦贏來的僥倖,然後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人生消逝而去。

所以這就是我能做的,補給他一個好的人生,有高低起浮地開頭,有簡單幸福地結束。

以本質論而言,任何人的結局都一樣,沒有人是不會死的,也沒有人死時不是絕對的孤獨。但過程的不同決定了面對結果時的感受截然有異。如果能夠用美好的歲月把遺憾磨光,如果最後,他們還是沒有進青銅門,一起回了杭州――誰管劇情不合理呢,這種不合理應該被寬恕、被忽視、被原諒。

如果最後,他們還是得到了一種最平凡的幸福,那在故事的開頭,我就會這樣快樂地寫道:

 

原以為事情可能就這樣了,沒有想到,一年之後,我忽然從杭州收到了他的一個大包裹,包裹就在幾天前發出的,裡面是6大盒的綠豆糕和一疊厚厚的稿紙。

我欣喜若狂,立即給他打了電話,得知他已經回到杭州了,而且很安全,問起他這段時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他卻神神秘秘地不肯說,只讓我看他的小說。我不禁莞爾,拿起稿件,就在這個時候,從紙張的縫隙中,竟然落下了無數的沙粒。

 

『天啊,關老師,你真去沙漠帶了個故事給我?』我失聲問他,聽見他的笑聲,電話那頭有著些許摩擦的雜音,似乎是關老師掩著話筒在跟別人說話。

『你說呢……?小哥,別吵,我在打電話。』

『……敢情不是帶了個故事,是帶了個人啊。』我瞭然地微笑,調侃道,關老師倒也大方,一句話封住了我的嘴,『帶回來也不是妳的。』

 

我笑著又跟關老師聊了幾句,沒有什麼比聽到自己的朋友歷劫歸來後仍安然無恙更令人高興了,我一邊打著電話跟關老師聊近況,一邊順手翻著那疊稿紙,漸漸地就看進了故事裡去。

關老師的電話不知道什麼時候斷的,我完全忘了要去在意。

拿著一疊帶著沙的稿紙,摸著一筆帶著沙的文字,整個人都走迷進沙裡,彷彿在我的視網膜中,有著人從沙漠裡走出來,他帶來了滿身風沙,還有一個迷路了上百年的旅人。

 

他們互相攙扶著前行,滿身是傷,但神態那樣地釋然,遠遠地、我似乎聽見了他們的對話,飄進我的耳裡,是誰說了那樣的一句話:小哥,我們回家。

 

 

 

 

你沒有僥倖我有。

你沒有人生我有。

我所愛的人,回來吧,回來我的生命裡,我們回家。 

 

THE END